作者:刘狗花
果然是她。
但不知怎的,他叹出的这口气非但没让他放松几分,反而将他的胸腔攥了起来,有种莫名的闷沉和不舒服,让他的呼吸都有些钝。
许是因为……听到那个名字,他便立马想起了那个在史书上总与她一起出现的霍无咎了。
对霍无咎来说,他是后主羞辱过他的证据、是他人生中无法忽视的污点,但是娄婉君……却与他是史籍中难得浪漫的、荡气回肠的神仙眷侣。
江随舟的眼睛不由得落在了娄婉君身上。
不偏颇地说,这位姑娘是实打实的漂亮。她应当生得随母亲,不像娄钺这般五大三粗的,反倒眉眼俊秀又英气,带着几分女子特有的精致。
许是没有养在闺阁之中,她皮肤算不得白,是在日头下晒出的浅麦色。这反倒使她的漂亮显出了健康的灵性,多出了几分韧劲儿。
尤其她身上,特有着一种战场上养出的肆意和潇洒。这种气度竟和霍无咎有两分像,想必这二人站在一处,定然会极其惹眼夺目。
江随舟费劲地转开了目光。
……他这是怎么了。
原本,他如今的心思就是痴心妄想,他是知道的。霍无咎有他自己的人生轨迹,也会遇见本该他遇见的人,而自己,不过是莫名从未来穿越而来、在乱世中盼攀附他求生的普通人罢了。
但是现在,这个霍无咎本该遇见的人来了,他却高兴不起来。
江随舟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但是,却抑制不住的难受。
这种难受,他从没经历过,觉得极其煎熬,却又不知在跟谁较劲一般,就是不愿退远。
片刻后,他淡笑着勉强道:“果然虎父无犬子,娄将军的女儿,也是个难得的女中豪杰。”
娄钺粗心,并没感觉到他的不对劲,一摆手,嗨了一声,说道:“什么女中豪杰?都是因为末将夫人去得早,在军营里养野了。如今眼看着十七八了,却连人家都说不到!末将此番回京也是想着,将这丫头在临安好好拘一拘,学些什么女工刺绣、琴棋书画的,好歹有个姑娘样子。”
说着,他嘿嘿一笑,道:“还请王爷帮忙留心留心。京中的王侯公子、青年才俊,若是有未婚的,我也不大挑剔……”
江随舟露出了个勉强的笑。
他想告诉娄钺不必担忧,缘分在此,不必旁人牵线搭桥。但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反倒是旁边的孟潜山看出不妥,连忙上前将他扶住了。
“王爷?”
江随舟低头笑了笑,任由孟潜山扶着,顺水推舟道:“本王身体不好,将军见笑。”
娄钺连连摆手:“没事没事!这点兵还要好一会儿呢,王爷若身体不舒服,可快些去歇着!”
江随舟淡笑着点了点头,又孟潜山扶走了。
他承认他痴心妄想的同时,心眼也变小了,就连和那位娄小姐面对面,都有些做不到。
实在是个心里没数的鸠占鹊巢者。
而那边,一道清亮的骏马嘶鸣声,身穿盔甲的女子翻身下马,拍了拍手,将缰绳递到了旁边的侍卫手里。
她便往娄钺这边走,便疑惑道:“嗯?父亲,方才那个公子怎么走了?”
说着,她还往江随舟马车的方向打量了几眼。
“长得倒是好看,怎么,看着不大高兴的样子,莫不是父亲您在朝中树的敌?”
娄钺咬牙切齿,抬手在她额上戳了一指头。
“说什么呢!人家就是身体不舒服,回去歇着了!”说着,他不忘警告道。“你可别打他的主意啊?他可是个断袖。”
娄婉君笑道:“什么打主意,长得就是好看,还不许我夸?”
“夸什么夸,没个姑娘样子!”娄钺恨铁不成钢。“你可小心说话!京城不比军营,由得你想什么说什么!讲话这么不检点,以后可怎么……”
“怎么找夫婿!”娄婉君开口打断了他,将他之后要说的话一口便说了出来。“知道了知道了,耳朵都要起茧子。”
娄钺气得直瞪眼:“不要把爹的话当开玩笑!”
娄婉君嗤地笑了一声,抬手颇为随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胛,敷衍道。
“知道知道,没当你开玩笑。”她慢悠悠的,带着不以为意的笑,尾音轻飘飘的上挑,如同划过大漠天空的雁羽。
“好了,快点兵,别让那位身娇体弱的小公子等久了。”
第76章
作为出城迎接娄钺的官员,江随舟需得将他一路迎回宫中,一同面见皇上之后,再同娄钺一起参加宫中举办的接风宴会。
待到娄钺点完兵,天色已经渐晚了。一众官员坐着马车,连带着骑马入城的娄钺父女,并几位军中的将领,浩浩荡荡地打开阳门入了宫。
江随舟虽说官位不高,却是当今圣上唯一一位尚且在世的兄弟、更是唯一的亲王。因此由他出城迎接,倒是阴差阳错地给了娄钺极大的脸面,官员们一时间猜不出皇上的心思,待娄钺便颇多了几分小心。
不过,后主自然没有他们那么多的心思,他不过就是想让自己讨厌的人去迎接自己讨厌的人,最好让他们二人掐一架,闹得越僵越好。
故而,朝中百官在小心翼翼地揣测上意时,后主却只兴致缺缺地夸赞了娄钺几句,便让他父女二人入了席。
不过,这晚席间,却是多出了些让后主不喜欢的画面。
娄钺向来是个谁都不爱搭理的狂妄性子,从前即便是庞绍,他也不会给半分情面。不过今日瞧着那位身体不好的靖王殿下顶着太阳在城外迎他,待他的态度又不似寻常文官那般阴阳怪气,娄钺便惦记了两分,宴会进行到一半,竟径自起身,给江随舟敬了一杯酒。
除了皇上,可没见娄钺主动给谁敬酒过。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看向江随舟的眼神都变了。而龙椅上的后主,一时间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谁都知道娄钺手握重兵,就是因着在朝中人缘不好、处处受人排挤,才让后主能够放心用他。
但是如今……
江随舟也感觉到了周围气氛骤然的冷凝。他抬眼看向娄钺,便见他一脸坦然的神色,一看便知,是因着今日相识,才起身同他喝这杯酒的。
但是,周遭的众人都只在意他与娄钺忽然亲近的关系,不会去深究今日城外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江随舟只觉有些难办。
见着娄钺端着酒行来,他便先行起了身,赶在娄钺之前开口淡笑道:“怎能劳动娄将军来给本王敬酒,当本王敬您。本王这身子不中用,今日在城外失了礼,还请将军莫要怪罪……”
话没说完,他便气力不支一般,单手端着杯子咳嗽起来,呛得杯中的酒都洒到了外头。
娄钺见状吓了一跳。他常年在军中,所见的都是力能扛鼎的大老爷们,哪见过这种脸色煞白的病秧子?他连忙道:“这有什么好怪罪的?王爷身体不好,该多歇歇。”
江随舟费劲地止了咳,淡笑着同他碰了杯。
他心里松了口气。这下,便能对众人心中的疑惑做出些解释了。
却在这时,一道声音从上首慢悠悠地传来。
“娄将军是该给靖王殿下好好地敬一杯。”
是庞绍。
娄钺闻言面露不解,转头看向庞绍,便见他微微一笑,四平八稳地缓缓开口。
“娄将军还不知道,靖王府里有一门喜事呢。”
听见这话,江随舟心里一咯噔,喝到一半的酒也呛进了嗓子里,顿时,假咳嗽变成了真咳嗽。
他自是知道,庞绍所说的“喜事”,是哪门喜事。
毕竟娄将军还不知道,他昔年好友的独子,被嫁到靖王府去做妾了呢。
江随舟咳得厉害,吓得孟潜山连忙上前来给他顺气。但江随舟却顾不得这些,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
听到这事,娄钺定然震怒,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但不管什么事,这怒火,都一定是冲着他来的。
他勉强止了咳嗽,深吸一口气,只等着迎接暴风骤雨。
而娄钺却是一脸不解:“什么喜事?”
庞绍看了看江随舟,又看了看娄钺,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不说话了。
而上首的后主,也难得多云转晴,收起了方才的疑虑和不悦,满意地看了庞绍一眼。
便有庞党的官员笑着接话道:“娄将军不知吧?当年定北侯的独子霍无咎霍将军,可与靖王殿下成了一段佳话呢!”
一时间,席上发出了一阵笑声。
又有官员笑着接话道:“什么霍将军,如今可得是霍夫人了!”
娄钺大惊,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这靖王是什么人?是个普天下人尽皆知的断袖。年初霍无咎兵败,他在岭南有所耳闻,却没想到……
竟被折辱至此!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江随舟。
便见那位貌若好女的靖王此时白着一张脸,弱不禁风地被旁边的太监扶在手里,正抬眼看着他。因着方才咳得厉害,他此时眼中湿漉漉地含着点儿泪,在灯下竟有几分病态带来的可怜。
娄钺怒火中烧。
他今日怎么也与这位靖王说过几句话,言谈之中,多少也能看出几分他的为人。而今再看庞绍这幅模样,到底是谁想出这么恶毒的法子羞辱霍无咎,昭然若揭。
娄钺虎目一瞪,吓得江随舟都不由得一哆嗦。
下一刻,却见娄钺转过身去,八尺多长的身高,山一般立在那儿,直看向庞绍。
“庞绍老贼,我只当你素来不是人,却没想到竟这般恶毒!朝堂战场上的恩怨,你还要往后宅里扯?!”
他声音很大,洪钟一般,骤然在金碧辉煌的殿中炸开,将满朝文武都吓了一跳。
就连庞绍一时间都没发出声音来。
他张了张口,正要说话,便听娄钺又开口了。
“你还觉得挺光荣,是吧?”他怒道。“打了胜仗才值得光荣,打回邺城去才叫长脸!你要么杀了他,要么放了他,把战俘嫁给王侯,怎么,你等着天下人夸你聪明,骂霍无咎窝囊吗!”
“你做出这样的事才叫窝囊!不仅天下人会笑话你,笑话皇上,还会笑话整个大景!你们当文官的不是最喜欢名垂青史吗?再过个一千年两千年,你信不信,到那时候的人还要笑话你拿这样的龌龊手段折磨战俘,笑你荒唐无耻不择手段呢!”
——
那支粗壮的柳枝早被霍无咎丢到了窗外。
入了夜,魏楷匆匆进了霍无咎的屋子:“有一件事,将军。”
霍无咎侧目看向他,便见魏楷从袖中拿出了一封极小的书信,卷成了小卷儿,当是飞鸽传来的。
“这是大江北岸的守将李晟送来的回信。”魏楷说道。
霍无咎应了一声,将那封信接过来,在手里展开了。
信纸并不大,其上以蝇头小楷所书,虽内容不少,看看得颇为清楚。可是,许是那写信之人情绪太过激动,虽是小楷,但笔画却带着难以自抑的颤抖,瞧上去便有些潦草。
尤其,几颗泪滴落在纸上,将字迹都晕花了。
霍无咎飞快地浏览了一番手中的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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