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狗花
便见那信上言辞恳切,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李晟说,没想到魏楷还有再见将军的一日,即便将军双腿未愈,也定然已有了一线生机。他镇守江北,一日不敢忘记将军的嘱托和教诲,定会替将军收好江北的边界。而将军若有什么要做的,只管吩咐他,届时只要将军下令,他必定听从调遣,只等将军归国。
霍无咎将信看了两遍,才缓缓将它放下。
他却没说话。
魏楷见他看完了,忙道:“将军,这李晟虽未曾与咱们共事过,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性情中人!这般也好,只要咱们有机会离开临安,赶到大江之畔,想必便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只管打下来就是!”
霍无咎垂下眼,手指擦过了信纸上的泪痕。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此时更看不出他的情绪,片刻后,他淡笑一声:“是啊,我甚至只见过他两面。”
一个话都没同他说过的人,又不是他的手下,怎么会这般情绪激动,以至于字都写不明白?更何况……
这信纸上的泪水,谁知道是真情实感,还是做出给人看的样子呢。
片刻后,霍无咎手指一动,哗啦一声,竟是将那封信揉碎在了手心之中。
“……将军?”魏楷已经,不解地看向他。
便见霍无咎神色淡然地一松手,雪白的纸屑哗啦啦落在了地上。
“先别回信,再等等。”他说。
“可是……”
霍无咎抬眼,便见魏楷满脸惊讶,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知道魏楷在想什么。他现在出入靖王府宛如无人之境,让他带着手下的人快速逃出临安,逃回北梁,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
而他们又与江北的守将取得了联系,也得了那人的保证,那么此时离开,可谓是最为轻而易举的万全之策了。
可是霍无咎知道,自己年初兵败的原因尚且存疑,个中八成会有些他们不知道的隐情。而就他目前的揣测来看……即便是他皇兄的人,也不可尽信。
所以,这李晟,他还不能真正信任对方。
不过这些百转千回的揣测,还是不适合告诉魏楷。他性子直,沉不住气,想法又简单,让他知道,难免会再生事端。
这么想着,霍无咎抬眼看着魏楷,勾起了一边嘴唇。
“没有可是。”他说。“我就是喜欢挑个刺激点的法子。所以,不急着回应,让李晟再等等。”
魏楷却露出了难言的神色。
沉默片刻后,他叹了口气。
“属下知道将军在想什么。”他容色深沉,眉眼中皆是恨铁不成钢的忧愁。
霍无咎皱了皱眉:“什么?”
便听魏楷沉痛地叹道:“您不走,不就是因为想拿下靖王殿下,顾不得其他了吗?属下了解,但凭将军吩咐罢了!”
这幅视死如归的模样,竟活像个暴君手下的忠将,即便知道主子要祸国殃民,却因着忠心,咬牙去做那为虎作伥的事一般。
第77章
霍无咎看向魏楷,眉心往下压了压,动了动嘴,但还是没说话。
魏楷总觉得自家将军的两腮似乎收紧了些,像是在咬牙。这幅模样显得将军看起来不大高兴,但魏楷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不高兴。
将军的心意向来不好揣测,魏楷只觉有些摸不着头脑。
犹豫了片刻,他试探着开口道:“……将军?”
便见霍无咎意味不明地淡淡瞥了他一眼。
“属下明白!”魏楷连忙站直了。
将军这眼神不就是在说,让他不要多嘴吗?他懂,将军虽有这样那样的心思,但这心思并不光彩,定然不能宣之于口的。
心知肚明,他心知肚明就好。
这么想着,魏楷冲着霍无咎嘿嘿一笑。
霍无咎淡看了他一眼,也懒得再去深究魏楷究竟明白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抬眼看向窗外,之间夜色已经深了,江随舟却还没见回来。
“既然明白了,就去看看。”霍无咎道。“待靖王回府,我有事要跟他商量。”
魏楷连连点头,退了出去。
——
而此时宫内的宴厅之中,却是一片剑拔弩张。
孔孟文化教出来的文人,多少都懂得委婉,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给对方留下些颜面来,婉转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故而朝中的大臣之间,相互也有自己文人间的相处方式,即便针锋相对,也不会真的做出将对方的面子踩在脚下的事。
但娄钺不一样,他是个没读过书的人,那些文化人的道理,在他这儿讲不通。
他一番话下来,殿中鸦雀无声,朝臣们全都屏息凝神,不敢再言语了。独他瞪着庞绍,而庞绍坐在那儿,脸上也难得地露出难看的神色来。
他沉默片刻,冷着脸勉强开口道:“娄将军恐怕是喝多了。来人,还不将娄将军扶下去休息。”
这是他在周全自己的颜面,也在对娄钺表达警告。
但娄钺压根不理会他。
他冷笑一声,朗声道:“我可没喝醉,我清醒得很。庞老贼,若我今日喝多了,恐怕你的人头已经落到桌下去了。”
庞绍的面色更黑了。
璀璨的大殿之中,锦衣华服的朝臣们各个面面相觑,目光都偷着往他这边瞟。庞绍养尊处优惯了,早受不得这些,手按上几案,强忍着想要离席的冲动。
娄钺……娄钺!他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处置此人,今日之后,他定然要让这莽夫知道,什么人惹了,会让他千刀万剐、生不如死。
他咬着牙,片刻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了一道声音。
“今日既是为将军庆功的日子,有什么事,不妨私下说。还请将军先回席,莫要在皇上面前失了仪。”
娄钺转过头去,便见是齐旻。
他记得这老东西,虽说平日里啰嗦又烦人,但总跟庞绍作对,与他也算井水不犯河水。
这老家伙这是怎么了?自己才走了一年,如今开始跟庞绍穿一条裤子了?
一见齐旻是来替庞绍说话的,娄钺半分情分不讲,回过头去劈头盖脸道:“失仪?你既然是做太常令的,这事儿确实归你管。那我且问你,宗室亲王娶战俘过门,合不合礼仪?”
齐旻皱了皱眉,看向他,片刻坐了回去,不再言语了。
娄钺狠瞪了庞绍一眼,继而将手中的杯盏一丢,行到后主的龙椅前,端正跪下,行礼道:“末将自知今日放肆,但请皇上好好想想。若为奸佞蛊惑而做出有损天家威仪之事,损害的不是那奸佞的面子,而是陛下您的颜面。”
后主的脸色也难看极了。
娄钺轻狂,但是,他却有这个资本轻狂。
即便他昏庸至此,却也清楚,如今朝中没有别的将才,他即便再对娄钺不满,也不敢杀他。
对如今的大景来说,娄钺是他们唯一坚固的城墙。
他动了动嘴唇,勉强道:“知道了。”
娄钺坦然起身,回了自己的席位。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不高兴,到了时辰,便草草散席了。
齐旻上了马车,车子正要走,他的好友忽然匆匆拦住,挤到了马车上。
“何事?”
齐旻年岁大了,喝了些酒,此时有点晕,正靠在车厢上歇息。
好友在他面前坐下,不解地问道:“齐公今日,为何要说那句话呢?”
齐旻睁开眼看向他,道:“因为娄钺今日着实僭越,惹皇上不高兴了。”
这一听便不是齐旻该说的话。那好友急道:“齐公莫要同我打趣了!”
齐旻嗯了一声:“没有打趣。”
说着,他坐直了身体,缓缓道:“你也看出来了,娄将军说话直白,今日非但得罪了庞绍,还惹得陛下不快。武将多少总有些轻狂,这是常有的。但娄将军的轻狂,却不是倚功造过,而是真心实意地恼怒庞绍,为大景着急。”
好友道:“这是自然!”
齐旻叹了口气。
“他如此,庞绍不会容他。”
好友道:“……齐公是这般猜测的?可是如今,若无娄钺,大景便再无良将了。”
齐旻垂眼。
“你我会担心这个,庞绍却不会。”他说。“方才离席时,我特意行在庞绍附近,果真见有人上前安慰他。他同那人简单说了一句‘任他骄狂,他日必有大难’,我便知道,我猜对了。”
好友一急:“这可如何是好!”
齐旻沉吟片刻,缓缓开了口。
“总不能真让他得逞。”他说。“故而我今日才这么说,为的就是和娄将军正面起争端,同他划清界限。这样,庞绍动手,便不会太过避忌,甚至也许会试探我的心意,从而利用我。我虽老朽,多少在朝中也有些熟识,届时,总能找到蛛丝马迹,这样,他要做的事,便有迹可循,也有办法去击破了。”
好友沉吟片刻,点头赞许道:“齐公此法甚好。”
说着,他叹息道:“从来只知齐公正直耿介,如今看来,竟还有副玲珑心肠。”
齐旻闻言,笑着摇了摇头。
“我哪儿有什么玲珑心肠。”他说。“不过是前些时日,被靖王殿下暗中救过一命,才恍然发觉,与庞绍相争,该学会以退为进罢了。”
而另一头,娄钺的马车上,隐约还能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
娄婉君坐在一旁,瞧着他直笑。
“你高兴什么!”娄钺不满。
娄婉君笑着说道:“没什么,只是父亲今日心直口快,看得人颇为痛快。”
“光嘴上骂他几句,管什么用!”娄钺怒道。“荒唐事已经做了,只可惜……”
说到这儿,他忽然不知究竟该可惜好好的朝廷被毁成这样,还是可惜霍无咎那孩子遭此磨难了。
“可惜霍大哥?”娄婉君接嘴道。
娄钺神色沉重,不再说话了。
他知道自己对不住定北侯,但家国大义在此,他作为将领,不可因着兄弟私情而首鼠两端。但是……
他死在战场上,自己如今连他埋在哪儿都不知道。他就那么一个儿子,如今自己却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被打成残废,求死不得,被辱作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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