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昼眠梦君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半,审判才开始不久,望着镜头前那位胡子拉碴却依旧不减潇洒风度的帅大叔, 苏黎咬着下唇, 眼睛渐渐酸胀起来。
“你们父子俩, 长得真是一点儿也不像,”阎岁对比了一下屏幕内外的苏黎和奕君,发表了十分中肯的点评,“当初你的满岁宴我也去了,还给你送了道邪祟不侵的刻印,你应该已经忘了。但没想到兜兜转转,你居然到了超管局来工作,我送你的刻印应该挺管用的吧?”
这下子,苏黎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那些黑雾都对自己避退三尺了。
黑雾本身就是怨灵和邪祟的集合体,他体内有鬼王留下的刻印保驾护航,它们当然不敢伤他!
“原来是您,”他由衷地感谢道,“确实很管用,要不是它,我估计早就死在任务中了。”
“那倒也不会,毕竟林宿把你看得这么紧。”阎岁摆了摆手,说道,“当初送你礼物的也不止我一个,上代天师和方丈都去了,奕君的朋友遍天下,当时的苏旻山可是热闹的很。”
“朋友遍天下……”苏黎苦笑起来,他望着审判庭上双手被戴着镣铐、无聊到已经开始打哈欠的老爹,轻轻摇了摇头。
如果奕君的兄弟朋友真的像阎岁说的那么多的话,那他怎么会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
“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是对是错,都不是现在这些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能够评判的。”阎岁望着屏幕上一脸严肃的蛇长老、德高望重的同光大师与龙虎山的代表,语气不屑地说道。
除了暂时离席不知去做些什么的林宿,在场所有人,没一个他能瞧得上眼的。
晋华忽然出声:“少主,鬼王陛下虽然喜怒无常不好琢磨,但他活的年头却足够漫长,又因为地位的原因,能接触到很多普通人一辈子也无法了解的隐秘之事。你若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的话,不如趁机问问他。”
苏黎也正有此意,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客客气气地问已经对审判丧失兴趣、开始自顾自饮酒的男人:“鬼王陛下,当年的事情……您大概知道多少?”
阎岁晃了晃杯中的琥珀色的威士忌,冰块与杯壁相撞,发出叮咚的脆响。
“你想知道什么?”他不答反问道。
“我想知道,我父亲他究竟想做什么。”苏黎低声说道,“还有,梦魇与他,还有林宿,他们三个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唔,让我想想该怎么说吧。”阎岁摸了摸下巴,倒还真有些知无不言的意思,“如今知道的人估计不超过五个指头了,但想当初,你父亲和梦魇可是拜过把子的好兄弟,要论苏旻山上的黄金一代,他俩首当其冲。”
苏黎现在都快对“好兄弟”三个字产生心理阴影了,但他还是耐下性子,努力听阎岁继续讲下去。
“梦魇的来头谁也不知道,有人说他是被苏旻山除名的妖怪,还有人说他是专门钻研一些歪门邪道的邪/教中人,总之都不是什么好风评。但当时他还没那么疯,虽然使得一手好毒,也基本不在活物身上试验,所以尽管你父亲与他来往过密经常遭人非议,倒也没出什么大问题。”阎岁说道,苏黎这才发现他居然不知道梦魇实际上是只蛇妖,不禁有些诧异。
“至于林宿,他年纪要比奕君和梦魇都小上不少,梦魇下山游历的时候总是会把他带在身边,关系的话……我猜测,应该相当于亦师亦友?”
听了半天,苏黎实在无法将阎岁口中那个与父亲和林宿都交好的阴沉男人,与几十年前在苏旻山上大开杀戒抢夺龙血的狂徒联系起来。他其实也是见过梦魇一面的,还差点儿被他毒死,虽然因为抢救及时侥幸挽回一命,但当初在病床上高烧三天三夜的痛苦,苏黎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忆一遍。
“梦魇之毒大多无解,就算是你,以当时他的精神状况来说,肯定下的也是死手。”阎岁听了他的故事,所有所思地说道,“你之所以没死,是因为你身体里早就有了抗体。满岁宴的时候梦魇也在,他作为奕君的兄弟,不可能不送你什么的,所以抗体很有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给你种下的。”
“那他为什么还要杀我!?”苏黎脱口而出。
“我说过,他的精神状态一直很不稳定,虽然我只在你的满岁宴上见过他一面,但当时我就觉得他的识海非常混乱,犹如一锅随时都有可能沸腾的热水。”阎岁看着少年愣怔的双眼,淡淡道,“你知道,这种情况一般会在什么人身上出现吗?”
“……半妖。”苏黎喃喃道。
“答对了。”阎岁打了个响指。
他放下翘着的腿,换了个更加舒服散漫的姿势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对苏黎说:“所以我说奕君太心软,遇到这种像是□□一样的半妖,第一时间就该废了他的妖力,把他关起来由专人照看,这样也省了之后的那么多麻烦。梦魇自己大概也是这个想法,与其变成疯子肆意杀戮,不如让奕君来杀了他,可惜,他寄予厚望的兄弟没能下手,最后还落得个被连累入狱的下场。”
苏黎垂下头,攥起的拳头微微颤抖着。
阎岁以为他是一时半刻无法接受真相,好心地闭上了嘴巴,给了他一会儿自己消化的时间。
男人似是不经意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莹白玉润的骨哨,放在指尖,轻轻把玩起来。
躲在苏黎识海中不肯冒头的晋华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虽然他并没有这种东西,但还是后背一阵发凉,连连在心中感叹吾命休矣。
过了片刻,苏黎轻声问道:“鬼王陛下,您刚才说,半妖大多性情孤僻,不与人亲近,且能灵活运用法术和妖力,实力强大无比,对吗?”他抬起头,双眼不知为何有些微微发红,“除了这些外,他们还有什么特征吗?”
阎岁一愣:“你想问什么?”
“半妖……”苏黎的声音颤抖起来,“如果受了伤的话,他们的恢复能力,是不是也远超于常人?”
阎岁想了想,回答道:“那是肯定的。他们身体里有一半妖族的血统,混血虽然会对精神造成极大的负担,但同样也会缔造最完美的身体机能,我记得早前有人类的非法实验室用半妖小孩做过测试,发现他们的伤口愈合速度比同年龄端的小妖怪甚至还要快上两到三倍……等一下,你怎么哭了?”
鬼王的话才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他一脸费解地望着不远处泪水一滴一滴往下掉的小孩儿,心想自己刚才难道讲了什么很过分的话吗?
晋华叹息一声,作为一直跟在苏黎身旁的鬼魂,他是最明白苏黎心中的想法的。
青年缓缓从苏黎的识海中飘出,在他的身边凝聚出实体,先是隐晦地朝满脸无辜的阎岁翻了个白眼,然后摸了摸小狐狸的脑袋,安慰道:“没事儿,人和人之间体质的差距是很大的,半妖也一样,你看他都活了这么长时间了,有像梦魇一样走火入魔吗?能在这个位置上干这么多年,就说明大家对他还是很信任的,不会发生你想象中的那种事情。”
“可是……”苏黎哽咽道,他只要一想到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心脏就一抽一抽地疼。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林宿迟迟不肯答应自己的告白。半妖的病症来自于基因,即使是最先进的医疗技术也无法解决这样的先天疾病,他之前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类的体内会有龙血,但如果是半妖的话,就相当于在岌岌可危的天平中间压上一块重石,反而能够压制两方的平衡。
梦魇就算走火入魔也想要抢龙血,大概也是因为生存的本能在驱使他努力活下来吧,苏黎想。
他虽然失败了,但林宿却成功了。而老爹为了不重蹈覆辙,甘愿背负罪名也要将龙血注入他的身体……所以,林宿才会对自己这么好。
原来一直以来,真的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少年哭着哭着就笑了,阎岁盯着这小孩儿又哭又笑的样子,又看了看旁边温声安慰他的晋华,不禁再次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说错话了?
“我要去找他。”过了几分钟,苏黎用手背擦擦眼睛,眼神坚定地站起身。
“找谁?”阎岁下意识问道。
“林宿。”
“别扯了,他现在在审判庭,外面那么多记者保镖,怎么可能让你进去……”
话音未落。
只听轰的一声响,包厢紧闭的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刚从审判庭风扑尘尘赶来的男人眼含杀气,先是扫视了一遍屋内的场景,目光在双眼红肿的小狐狸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像刀子似的刺向了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不过好像也是纯属自找的鬼王身上。
阎岁还保持着刚才那个袒胸露怀的“放荡”姿势,端着杯子,无辜道:“你听我解释……”
“阎岁,”林宿冷着脸打断他的话,漆黑的眼眸漠然如冰,“我没先对你的人动手,你倒是打起我这边的主意了?”
第44章
林宿大步走到苏黎身边, 伸手将他挡在了身后。
包厢外冲进来一堆披着黑斗篷的家伙,不知是人是鬼,但每个人身上都缠绕着森森的鬼气, 为首的那位正是伪装成钱金玉把苏黎带过来的人, 他虽然换了张脸,但服饰打扮却没变, 所以苏黎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脸色惨白地望向阎岁:“主人, 属下无能, 我们没拦下他……”
阎岁的手下本想着等今天的审判结束后再通知超管局的人, 没想到林宿对于南城的掌控力远超他们想象, 就算身在审判所也是手眼通天, 比他们还要早一步得知消息,直接一路硬闯过来, 还打伤了他们好几个兄弟。
阎岁倒并不怎么意外, 他瞥了一眼将少年护在自己身后的林宿,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事物一样, 颇有兴致地扬起唇角:“不怪你。光靠你们几个,确实拦不住他。”
他叹了口气, 扫了一圈屋内对峙的形式,好似根本没有察觉到紧张气氛一样神色轻松地对林宿打了个声招呼:“我只是请你的小朋友聊聊天而已, 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吧?”
“我从没听说过光天化日之下用直升机把人劫走的‘请’法。”林宿漠然道,“阎岁,你到底想干什么?”
阎岁漫不经心地靠在沙发上,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站在苏黎身边的晋华:“跟你一样,把到处乱跑的不听话下属带回家。”
林宿一怔, 扭头望向垂头不语的青年, 苏黎紧张地舔了舔干涩的下唇, 小声对阎岁道:“晋华不愿意跟你回去,他已经辞职了。”
阎岁被他逗乐了,他扶住额,看着林宿哈哈笑道:“你小子从哪里找来的这个宝贝?真有意思!哈哈哈哈,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听说阎王殿还有辞职的说法,不如你问问晋华,如果不是我的默许,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进了阎王殿之后,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的?”
苏黎瞪大了眼睛:“你又不是真正的阎王爷!怎么就不能辞职了?资本家至少还会每个月给人一两天休息的时间呢!”
阎岁笑得更加厉害了,林宿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按住了少年的肩膀。
晋华低声道:“少主,算了,此事是我连累你了,我跟他回去。”
“可是……”
“没关系,”晋华伸手摸了摸小狐狸的耳朵,对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反正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从前至少还有个转世投胎重新做人的念想,现在已经不想了。这次出来,少主你能帮我恢复原本的模样,在下已经心满意足了。”
阎岁望着他们难分难舍的模样,笑声戛然而止,眉头情不自禁地拧了起来。
“晋华,你觉得在我这里,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还是怎么着?”他的声音很冷,“我对你还不够纵容吗?你想要什么书,我满世界的给你找;你觉得文书太多,我就喊别人来帮你分担,我待你不薄,可你为何执意要越过生死门离开?你一介残魂,若不是在阎王殿里有我护着你,去了外面也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苏黎想起来他第一次看到晋华的时候,确实就是因为四处飘荡魂力不稳,这才被普通人用邪术抓去借尸还魂了,原来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陛下对我的大恩大德,在下铭记于心。”晋华垂眸道,“但阎王殿终日不见阳光,我只是……太想念人间繁华的景象了,想再看一眼。”
“人鬼殊途,妖也一样,别告诉我你在那小鬼头身上找到了所谓‘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阎岁喜怒不明地望着他,忽然问道,“我刚才听到你叫他‘少主’,所以这趟浑水,你是掺和定了?”
“……是。”晋华点点头。
联想到之前看到下属呈上来的资料,阎岁轻哼了一声说:“林宿,你这小家伙可还没成年吧?才这个年纪就有点儿苏妲己那祸国殃民的味道了,真是不简单啊,怪不得奕君他当初要收养——”
“够了!”林宿突然打断他。
男人扭头向晋华确认道:“你确定要跟他走,是吗?”
“是。”晋华冲刚想说些什么的小狐狸摇了摇头,安抚道,“放心吧少主,审判还没结束,我的恩情也还没还完,这段时间我都会留在南城的。”
苏黎知道晋华心里不情愿,可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法子留下他,最后只能跟在林宿身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包厢的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里面传来的声音逐渐模糊:
“陛下,您何必如此?在下不过一介布衣,您却坐拥人世万万年,珍宝美人尽在囊中……”
“晋华,你这话说的偏颇,我已为了你遣散后宫嫔妃,几百年了,真心日月可鉴,你还要我怎样?”
“…………”
“你自己过来。”
听着房间内响起的压抑啜泣声和其他奇奇怪怪的声音,苏黎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问身旁的林宿:“他他他他们居然是那那那种关系!?”
林宿拽着他的手腕,一路在阎岁下的注视下将他带出了会所。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出来后,林宿没有回答苏黎的问题,而是转身质问少年,“我说了现在南城很危险!要是今天抓你的人是蛇长老的手下怎么办?为了个巳小蛇,你这是第几次以身犯险了?”
苏黎对于林宿不经过自己同意就把房间门锁上的行为很是不满,但他也知道这次是自己理亏,所以就开始装傻卖萌,转移话题:“我当时也没想太多……对了林局,审判不是还没结束吗?你怎么出来的?”
林宿紧抿着唇盯着他,少年眼角还红着,也不知道刚才阎岁跟他说了什么。
半晌,他调头就走。
不会吧,真生气了?
苏黎一个箭步跟了上去,小狐狸甩了甩尾巴,拉着男人的衣袖,讨好地笑道:“林局,我错了,下次绝对不这样了。我保证乖乖听你的话,哪儿也不乱跑……你理理我吧。”
林宿:“让开。”
见自己都如此低三下四了这人还不识抬举,苏黎面上也有些挂不住。少年瞪着他,气道:“林宿!我告诉你,我可是什么都知道了,你瞒着我的那些事情,阎岁全都告诉我了!不就是半妖吗,我又不在乎这些……”
“我是让你把脚让一下,”林宿淡淡道,“我要把车推出来。”
“……哦。”
小狐狸悻悻然地让开了位置,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他看着林宿推着摩托车下了人行道,然后随手丢给他一个头盔:“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