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灼灯
在彻底倒向某一边前,他的死刑大概就要开始执行了。
不过,在监狱这段不停思考自我的时间,他确实意识到自己的一些问题。
曾经他是想领导反神派,后期却被反神派推着往前走,逐渐迷失本心,偏激得连女儿都要不认识自己。
置身反神派的狂热氛围中,很难发现这一点,换到监狱的环境,正如罗蕾所说,像是朝他头上泼了盆冷水,让他清醒了不少。
外界传来轰然巨响,地面发生震动,罗蕾扶住墙壁稳住身体,“怎么回事,地震吗?”
不远处站岗的守卫接到通讯,听见对面传来的消息,他脸色大变,因为震惊而拔高的音调连罗父也能听见,“什么?祭神节出事了!”
罗蕾使用异能,在后背凝聚成洁白羽翼,以便发生意外能够第一时间应对。
正在他们不知所措的时候,一道暗红丝线突破监狱的层层防御径直穿透进来,朝守卫飞射而去。
罗蕾下意识展开翅膀,羽翼挡在丝线的必经之路上。丝线刺进翅膀,开始往侧向蔓延,在罗蕾的羽翼上交织成清晰可见的蛛网,然后顺着翅膀根部来到罗蕾背脊,入侵进血肉骨骼。
罗蕾发出痛苦的闷哼,软倒在地。
罗父大惊失色,重重拍打玻璃,“罗蕾!蕾蕾!”
守卫匆忙赶来,他不敢擅自去动罗蕾,语速极快与通讯对面的同僚对话,询问解决方法。
同僚刚回答完没有解决方法,心急如焚的守卫忽然发现罗蕾的痛苦变微弱了,她紧皱的面部缓缓舒展开来。
遍布洁白羽翼的蛛网由暗红转为黑色,然后开始消退。
罗蕾的痛苦随之被抽离。
丝线原路退回的时候,罗蕾下意识想朝丝线伸出手,意识到这种行为莫名其妙,而且丝线已经钻出了墙壁,罗蕾收回了手。
她只是觉得,黑色丝线给她的感觉有点熟悉。
罗父心有余悸,情绪略显激动地问:“丝线不是冲着你去的,你为什么要挡?”
监狱守卫心情复杂,也想问同样的问题,他与罗蕾在今天之前素味蒙面,罗蕾没理由舍身救自己。
“是因为你,爸爸。”罗蕾第一次对原身的父亲叫出这个称呼,说出口后,她发现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来探望你之前,我想了很多,你的双手沾满鲜血,被判处死刑理所应当,理智告诉我不应该多插手,但感性告诉我,你和我血脉相连,你对不起许多人,唯独从未亏待过我,我不能像无关人一样对你的死亡视若无睹。”
罗蕾被守卫扶着站起来,深吸一口气,“你曾经害死过多少人,我今后就要救十倍乃至百倍的人。死去的人不会回来,你的罪孽不会洗清,但我至少希望,你能在监狱度过余生,和我一起赎罪忏悔。”
之前罗蕾迟迟不来探望罗父,就是在纠结这件事。
她的亲生父母远在地球,罗父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分担这个人的罪行太沉重了。但罗蕾又做不到对即将接受死刑的罗父视若无睹,她因为原身有了第二次生命,原身已经死去,她报答不了,只有报答原身唯一的亲人。
于是,罗蕾下定决心。
“我是异能者,余下的生命还长。”罗父笑容无奈,“要我在暗无天日的狭小牢房度过上百年,可是比死刑更加严重的惩罚。”
罗蕾说:“这样也好。”
罗父再度感慨:“你真的长大了。”
罗蕾突然抬头看向外界。
她的视线奇异地穿过监狱厚重的穹顶,看到了王宫上空的巨茧。
以及巨茧中的神祇。
那位长发黑袍的神祇,有着令罗蕾印象深刻的长相。
不久之前,她还向这个人宣誓过忠诚。
罗父问:“你看到了什么?”
“你没看见吗?”罗蕾诧异反问。
罗父抬起头:“除了看腻的牢房天花板,我什么也没看到。”
罗蕾急切问:“有哪位神明使用丝线?”
“当然是疾病之神。不如说,世上曾有过的,也只有这一位神。”罗父说,“刚才看到变黑的丝线,我就联想到疾病之神,但不知道一开始为什么会是暗红色。”
监狱守卫握着通讯器,兴奋得脸庞涨红,高声的呼喊恨不得让整座监狱都听到,“确实是疾病之神!神明回应我们了!”
只剩罗父勉强维持着镇静。
“你会看到我看不见的神,只有一种可能。”罗父直直注视女儿,“你是疾病之神的信徒。”
仿佛有一道闪电照亮脑海角落,罗蕾恍然大悟。
安何说,等到祭神节一切都会解决。
原来如此。
穿越之前,罗蕾从不相信鬼神之说,同学一起约夜里看恐怖片,别人吓得嗷嗷直叫,罗蕾就不怎么害怕,因为她明知这些都是假的。
但是,她向自己不信的神祈祷过。
那也是唯一的一次。
大巴车冲出桥梁护栏坠入滚滚江水的时候,罗蕾听着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看到身边同学恐惧绝望的脸,她不由自主在内心祈求了。
——如果有神的话,请救救我们吧。
穿越到异世界,获得第二次生命,罗蕾不知道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但是她知道,她的确被神拯救了。
看着罗蕾的神情,罗父明白了什么,心底五味杂陈。
罗蕾从小就将父亲视作英雄,她跟随父亲来到反神派,不是发自内心认同父亲的理念,而是基于对父亲的盲目崇拜。罗蕾并不清楚社会状况,也不了解社会各阶层形形色色的人,她的世界十分单纯,平常潜移默化接触最多的,就是父亲的理念,她察觉不到父亲的错误,感觉父亲总是对的。
罗父猛然惊觉,原来他在作为孩子的榜样方面,丝毫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他问罗蕾:“你找到了信仰,找到真正的人生目标了吗?”
罗蕾回答:“是的。”
*
梅雨和梅冷也在看着同样的景象。
一开始的震惊过后,梅雨眼眸低垂,静默无声。
梅冷轻声问:“你还无法接受吗?”
“不是。”梅雨面露茫然, “我对神的信仰并未消减,我只是觉得……”
梅冷接话道:“我们潜意识中的神明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而安何大人根本不像,他虽然不平凡,但比起虚无缥缈的神,他更像拥有喜怒哀乐的人,对吗?”
“对。”梅雨说。
“我一开始也是这样觉得。”梅冷理解地笑了笑,“我以为自己的信仰到了无论真正的神是什么模样,只要神的本质不变,我的信仰就不会有半分动摇——事实也的确如此。”
“但亲眼面对神以后,我的信仰反倒更加深厚,感觉自己的信仰落到了实处。仔细思考过后,我明白了,正因为祂是这样的存在,才会违背诞生的起源拯救我们。”
“我不禁深深意识到,我们究竟将一个鲜活的存在逼迫到了怎样的程度。”
梅雨沉默无语,但都将梅冷的话听进了心底。
“你和我不一样,哥哥。”梅冷说,“得知他身份的时候,你已经无形中将他当成了朋友,所以更难接受。”
梅雨不假思索否定:“我没有。”
但是,他的心里不免开始打鼓,觉得梅冷戳到了自己一直没有注意的痛处。
梅冷微微一笑,接着往下说:“我们不能再一昧劳烦神去付出,安何大人也开始了新的人生,今天过后,如果你继续用以前的态度对待他,他也会感到开心的。”
“现在,就让我们恭迎神的回归吧。”梅冷虔诚行礼。
站在梅冷身后,梅雨朝半空的巨茧深深俯首。
*
安何手中握着布满裂痕的神格,冷静看着对面的伪神。
他将曾经的躯壳亲手打碎,伪神占据着的神躯有一半消失无踪,剩下一半的裂口部分没流出血液,里面也没有内脏,取而代之的是大量丝线被硬生生拽断导致外露出来的纤维,正在剧烈起伏蠕动。
伪神仅剩一半的面容上,露出浓浓的怨毒,“你之前故意示弱,是在暗暗把我的神格完整挖取出来!”
“是我的神格。”安何纠正道,“我是神格真正的主人,做出挖取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并不困难,尤其在你完全没发现的情况下。”
伪神露出安何见过的,被他重重踩到痛脚的表情,这次的伪神比上回更加恼羞成怒。
正如安何所说,伪神完全没有发现安何的计划,沉浸在安何的节节败退中洋洋得意,气焰嚣张,直到安何将神格取出来,握在自己手中。
“所以我才说,你什么都不懂。”安何怜悯道,“如果不是担心你激烈反扑造成平民伤亡,我连示弱都不用。”
为了麻痹伪神,安何也受了不轻的伤,之前伪神将安何的伤势当做炫耀的资本,现在连看一眼都觉得是莫大耻辱。
伪神大怒:“闭嘴、闭嘴!”
安何握着神格的手缓缓捏紧。
伪神的神情被惊恐覆盖,“等等!你要干什么?”
“如你所见,破坏神格。”安何平静道,“神格虽然一直在压制你,但也是你生命来源的重要部分。我的神格和躯壳将规则封印,也因此将规则凝聚在一起。神躯这个容器基本被我摧毁,如果再毁掉神格,你的生命自然无法维持,会恢复成散乱的规则。”
说话间,安何继续捏紧神格,神格表面的裂痕进一步扩大,再施加一丝外力就会彻底破碎。
“你疯了!”伪神的躯壳已经不能说话,祂用力量凝聚成声音,愤恨中带着恶意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容器全毁掉之后,你要拿什么继续封印这些规则?依靠衰弱了不少的大地女神的神器,还是你现在的人类身体?”
安何漠然反问:“我为什么要继续封印?”
伪神愣住了。
改写规则不像用铅笔在纸上写字,可以轻松将整张纸之前的字符涂抹掉,然后自己随心所欲写上新字。用这个比喻来说,只有小部分规则是安何能涂抹掉,大半是涂抹不掉的,安何要想在涂抹不掉的字符上覆盖上新字,只能将那些字封印起来,同时受到反噬。
规则的反噬,导致疾病之神的迅速衰亡。
安何为此付出的太多了,伪神根本想象不到,他突然如此干脆地放弃。
被封印了多年的规则,出来以后就算不回归框架,也会在世上掀起巨大的灾难,到时失去了神格,只是人类的安何要如何抵挡?
安何看出伪神的想法,没有表情地说:“我好不容易获得新生,不想轻易失去第二次生命,何况就算我付出生命,也无法继续封印规则,只是白白浪费生命,所以我选择放弃。我为这片星系已经做的够多了,他们会理解的。”
伪神哑口无言。
祂本就认为人类的生命没多大价值,安何身为疾病之神的做法,才让祂至今都无法理解,安何此时说出的动机,祂却轻易理解了。
看来,从这方面劝说安何是行不通了。
伪神换了个角度:“既然你不在乎人类生死了,何必非要拼着两败俱伤杀我?我们可以合作。”
“不是两败俱伤。”安何纠正道,“你会死,而我只是彻底变成人类,比起你付出的代价轻微太多。”
伪神又无法理解了,对祂来说,沦落成和卑贱人类一个层次,与死亡相比也差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