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依石
谢颜虽然很想吐槽温珩,但眼下的情景实在不适合,只好欲盖弥彰地瞪了他一眼,黑暗中不知温珩看到没有。
说话间的功夫,他们已经走到了亮光处,一盏昏暗的电灯旁是一扇与墙壁融为一体的小铁门,铁门内隐约有声音传出。
温夫人走在最前面,上前按照顺序敲了三下门,很快铁门就被从内拉开,谢颜抬头一看,开门的赫然是船王温九楼。
“霜夏你来了。”温九楼冲温夫人点点头,又看向后面的谢颜和温珩。
“珩儿也来了,小谢先生是?”
“温老爷好,我来听听富云海的事情。”谢颜上前半步,冲温九楼解释。
“行,那都进来吧。”温九楼和温夫人一个对视,没再说什么。
温九楼向内让出位置,谢颜跟在温夫人和温珩后面走进了这扇小门。
门内的摆设与谢颜后世在谍战剧里看到的牢房并无太大差别,室内面积大约有七八平方米,中间用与房梁连为一体的铁栅栏隔开,里面关着一个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人,应该就是富云海,外面则除了温九楼外还站了两个伙计,旁边放着一些刑具。
“差不多都招了。”温九楼甩甩手,看来是在他们到来之前刚刚结束一场审讯。
“好几年没亲自动过手了,都有些手生了。”温九楼摸摸自己的后颈抱怨。
“难不成还要我来动手?”温夫人斜瞪了他一眼。
“咳,哈哈。”温九楼讪笑,“当然不是,怎么能让夫人劳累呢?”
“说说都审出什么了吧,巴巴的叫我们过来。”温夫人没理他。
说到正事温九楼的神情一下子严肃了起来,“富云海在李天维手下办事多年,知道不少秘密,方才用刑之后,有的没的招了一大堆,前些日子你查的谢记米行的事他已经说清楚了,这个暂且不论,真正的大问题的还是那个大烟。”
“他怎么说?”温夫人问。
“富云海说李天维的那些大烟是一个与他交好的叫樱井一郎的日本人给他的,至于樱井一郎从哪里来的那些大烟,他也并不清楚。”
“樱井一郎?”温夫人略微一想,“之前那个上海来的商人叫什么来着?陈贡松……他串通好来暗算我们的樱井商社是不是和这个樱井一郎有关系。”
“就是他们。”温九楼沉着脸,那次幸好温家眼线众多,又有巡阅提醒,才没有着了他们的道,不然若是按照陈贡松和樱井商社的算计,买了伪装成新船的旧火轮的话,对温家的打击绝不是一星半点。
温九楼原本以为樱井商社的势力集中在上海,所以才通过陈贡松妄图染指温家汉口的生意,没想到对方居然已经早早在汉口埋下了暗钉,这钉子还是汉口的传统望族李家。
“也就是说这种大烟的来源是日本人吗?”
“目前来看是这样的。”温九楼点头,“但我们现在没有证据,就算是巡阅大人也不能靠几句口供就向日本人发难。”
“多派人盯着日本领事馆那群人呢?”温夫人皱眉。
“这是肯定的,不过估计作用不大。”温九楼摇头,“汉口的所有洋人领事馆巡阅都有派人盯梢,既然之前没有发现端倪,估计现在也不会。”
“富云海真的再不知道什么了?”
“能招的全都招了。”
“看来还得从李天维身上下手。”温夫人的眉毛皱得越来越深,“我在得知谢记米行的事后就找借口停了与李家的生意,线人说他们马上找到了一家东洋火轮公司代替温家运输煤炭,运价不得而知,从今天知道的李天维与日本人的关系来看,应该比市场价便宜。”
“洋人都无利不起早,李天维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每一分好处,都得从其他地方加倍还回去,他这是与虎谋皮罢了。”
“李家还不知道谢记米行的少奶奶在温家,也不知道富云海在我们手里,至少现在来看,我们两方都在暗中,此时贸然对李天维出手,怕是会打草惊蛇。”温夫人来回踱步。
“先把这些事告诉巡阅大人,请他定夺吧。”温九楼说着突然看向温珩,“珩儿,你去。”
“我?”温珩眼中闪过一瞬疑惑,旋即明白过来,“我知道了。”
谢颜不动声色站在一旁,比温珩更早想明白温九楼的意思。
温家在汉口的地位离不开与方庆明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温九楼与温夫人与方庆明相交多年,彼此之间的关系自然毫无问题,但温家夫妻已经快五十岁,到了把手里的事渐渐移交给下一辈的年纪。
温睿从英国留学回来后,直接进入方庆明手下的军队历练,充当温家与巡阅府之间沟通的桥梁,这两年已经得到了方庆明的赏识和重用,就算哪天温家夫妻不在了,他与巡阅府的关系也不会淡化。
而刚从美国回来的温珩显然还没有大哥这样的待遇,温九楼把找方庆明上报大烟之事的机会交给温珩,也是希望温珩能借此在方庆明面前露脸。
“珩儿,你昨晚说你可以研究出这种大烟的解药,到底有多少把握?”温夫人再次确认。
“我昨晚用家里的器材初步分析了一下,这种粉末状药物虽然叫大烟,但其实与真正的大烟完全不是一种东西。它虽然成瘾性强,成瘾后症状剧烈,但并没有大烟那么难以根除,给我一些时间,我可以把它研究透彻。”
“那就好,这件事马虎不得,你如实和巡阅说,缺什么东西只管去药,如果我们真的找不出这种药物的生产地点和流传途径,研究出解药就是唯一的釜底抽薪的办法了。”
“嗯。”温珩点头,在离开暗室之前又看向谢颜,“阿颜,你还有什么想问富云海的吗?下次再来就不知什么时候来。”
之前温九楼与温夫人所谈之事太过严肃,谢颜站在一边,一直不好插话问自己想问的事,他本来想要不这次先算了,没想到温珩居然一直记着自己,不免心中一暖。
“温老爷,我可以问一下富云海方才有说什么和我师父白落秋有关的事吗?”谢颜把昨天早上李家人突然一窝前去白落秋宅邸的事大略说了一下。
“我和我师父都觉得他们来者不善,却想不出此举到底有什么目的,富云海是李天维的心腹,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温九楼没有从富云海口中听到与此有关的信息,想了想后冲一旁的一位伙计挥了挥手,“永安,你去问问。”
一身腱子肉的伙计闻言扯起地上的一根短鞭,几下打开铁栅栏的锁,走到富云海旁边踢了一脚,“别装死!起来再问你几句话!”
审讯的过程自然避免不了血腥,好在富云海方才已经被打怕了,没费什么功夫,求爷爷告奶奶地几乎问什么说什么。
谢颜听着在暗室中回荡的凄厉的哭嚎声,潜意识里有些于心不忍,但一想到富云海这些年跟着李天维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事,想到无辜惨死的谢记父子,想到更多的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受害者,这份于心不忍很快便消散无踪了。
人在做天在看,谢颜不信命,但他信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富云海这些日子与李天维不和,被排挤出了核心位置,一直在跑马场帮李天维看私宅,李家人去白宅闹事的事发生的突然,永安翻来覆去问了半天,富云海就差以死自证了,一直一口咬定自己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爷,您看这?”永安请示。
温九楼没有开口,示意永安听谢颜的意思。
“你真的不知道李家人昨天早上去找白落秋干什么?”谢颜走近两步,隔着铁栅栏问富云海。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富云海已经分辨不出是谁在问自己问题了,缩在地上条件反射般地回答。
“那你知道白落秋和李家之间发生过什么吗?”谢颜想了想,换了个问法,“任何事只要和他们有关,全都说出来。”
“白,白落秋?”富云海猛地一个哆嗦,神志不清地回忆。
“快说!”永安踢了富云海一脚。
“别打别打,我说!我说!”富云海伸手抱住头,高声喊道,“我知道白落秋和李天维的事,我马上说!”
永安嫌恶地看了地上抖成糠子的富云海一眼,把举起的鞭子放下。
永安出身农村,家里还有一个妹妹,想到方才富云海招供的他们为了抢一个男孩,直接放火烧了对方家里十几亩麦田,还把追着男孩跑的小妹妹一把塞进水缸里淹死的事,永安简直恨不得把他抽筋扒皮,然而东家还没问完话,就算心里再想把富云海挫骨扬灰,永安也只能暂且停手。
“你都知道些什么?我不着急,一五一十地说清楚。”谢颜看着富云海,大脑飞速运转。
“我,我爹以前是李家的二管家,我从小跟着他做事,李天维和白落秋的事是我亲眼所见,我爹已经死了,你再问谁都不可能有我清楚!”富云海急急忙忙地说,想表明自己的重要性。
“你先说完,我再判断清不清楚。”谢颜不为所动。
“我说,我马上说。”富云海急切举手,从记忆深处找出那段尘封的记忆,“我记得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李天维和我都十七八岁,马上就要过年了,李天维去京城考试加走亲戚,一直没回来。”
“一个天特别特别冷的早上,我爹突然把我从被窝里拉起来,说东家交代了急事,让我们马上上京一趟。”
第83章 旧事
谢颜之前听李泉说过一些白落秋和德春班的事, 白落秋十七岁继承德春班名扬京城,至今七年有余,富云海口中的十余年前, 白落秋怕是只有十四五岁。
“你们去京城和李天维有关?”
“我们是奉李老爷和太太的命令去京城接他回汉口的。”富云海哆哆嗦嗦地说,“我记得李老爷那天生了好大的气, 太太一直捂着脸哭,整个里堂的气氛压抑极了,我跟在我爹后面头都不敢抬,就见李老爷给了我爹一份信让他转交给京城的亲戚, 我们就匆匆上路了。”
“当时全国只有京城到张家口有铁路, 我们先坐马车又走水路,最后坐火车, 走了半个月的功夫才到京城,找到亲戚家送到了信。”
“那份信里写的什么,和白落秋有什么关系?”谢颜见他一回忆起来没完没了, 出声打断。
“我不知道信里具体写了什么,但可以大概猜到。”
“嗯?”
“我们到亲戚家的时候,李天维并不在家,据说是外出听戏去了, 回来看见我们像见了鬼一样,亲戚看了李老爷的信后和李天维对峙,我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天维那次去京城本来是参加洋务考试的,谁知他不但没有好好考试,还与名角儿黄少锦班子里的一个小戏子不清不楚,考试考的一塌糊涂, 在年轻学生圈子里混了一堆诨名, 这些消息不知怎么的传回汉口, 气得李老爷连夜写信托亲戚处理这件事。”
“黄少锦?”谢颜听到一个新名字。
“黄少锦是白落秋的师父,他的锦良班就是现在德春班的前身。”富云海赶紧解释。
“那么那个‘小戏子’就是白落秋了。”
富云海混乱不清的大脑突然警觉,潜意识告诉他,面前这位问话的年轻人语气看似平淡实则充满怒气,然而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过提了一句白落秋,对方为什么会突然如此。
“对,是他。”富云海小心翼翼地回答,“那时候的白落秋就是黄少锦手下一个端茶倒水的小学徒,除了长得好看点再无长处。”
“其实像李天维这样的富家公子哥儿,平日里和几个戏子不清不楚不算什么大事,顶多被说一句风流。李老爷当初那么生气,据说主要是因为李天维对白落秋很不一般,不但教他读书识字还让他帮忙处理生意,闹得一堆人笑话,直接问李老爷李家是不是打算取一个下九流的男媳妇,丢尽了李家的脸,李老爷气不过,这才让亲戚替他出手务必把李天维尽快掰回来。”
谢颜本以为李天维与白落秋积怨已深,过往估计全是血海深仇,没想到在最初的时候两人居然还有过这么一段,着实有些惊讶。
不过仔细想想白落秋的性格,没有曾经有所期待的爱,怎会生出至今无法释怀的恨来呢?
“接着说,李天维和亲戚对峙了什么,后来这件事怎么处理了?”
“李天维开始当然不肯承认自己干了什么,也不愿回汉口,我们说到白落秋,他一口咬死自己不认识这个人,又说那要不去黄少锦的锦良班找人当面问清楚,他也不肯去。”
“亲戚见状知道不下狠药不行,直接拿出李老爷的信告诉他李家已经知道了一切,证据确凿由不得他狡辩,李老爷在信里说的清清楚楚,要是李天维不赶快和白落秋断个干净回汉口,就把他赶出李家一分钱也不再给他了。”
“所以李天维就放弃了?”谢颜想不明白,如果事情就此结束,李天维和白落秋不至于积怨至此。
“李天维开始当然不愿意,亲戚就让人扒了他身上值钱的东西,把他赶出门外,暗中派人盯着。我们都知道李天维那娇生惯养四肢不勤的性子翻不出什么大花来,果不其然,不到三天他就灰溜溜地回来说自己知道错了。”
“意料之中。”谢颜淡淡地说,李天维但凡有点骨气和本事,今天就不会成为洋人的走狗。
富云海见谢颜没再说什么,咽了咽唾沫继续道,“亲戚听了这话十分满意,但李天维有前科在,他怕李天维表面一套背地一套和白落秋断不干净,就提了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谢颜目光一凝,知道重点来了。
“他要李天维跟自己一起去一趟锦良班,找黄少锦把这件事说开,让黄少锦好好管教徒弟。”
“……”谢颜的心狠狠一跳,他虽不知道黄少锦是什么样的人,但从富云海方才的话中不难听出白落秋在他手下的日子十分艰难,这个亲戚直接找上黄少锦,无疑是把白落秋推进了火坑。
“然后呢?李天维答应了?”谢颜闭眼,心中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苦着脸静了半天,听亲戚说再不把这里的事处理好,李老爷就要把几个大铺子都给自己弟弟了,一下子跳起来答应了这个要求。”富云海舔了舔嘴唇,大段说话让他的嗓子又干又痒,“去锦良班兴师问罪那天,为了让李老爷回去后听了放心,亲戚除了李天维还带上了我和我爹。”
“我们到了锦良班,具体是怎么和黄少锦交涉,说了些什么,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但和白落秋有关的一个场景我怎么也忘不了。”
“什么?”
“京城的天比汉口还要冷,我们去锦良班那天早上雪下得像柳絮一样,几米外几乎看不出人影。黄少锦早就知道白落秋和李天维的事,为了捞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亲戚找上门后自然要做个样子,就让人把白落秋叫来了上房。”
“十四五岁的小子,脸长得比女人还漂亮,难怪李天维迷的跟什么似的,身上穿了件白缎红狐狸毛的小皮袄,应该是李天维之前给买的,半张脸埋在风毛里,从雪里一步步走来像画一样。”富云海双眼放空,仔细回忆那天的情景,就算心中对白落秋有再多看不起,他也不得不承认那一幕是他人生中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白落秋进来后,黄少锦装模作样一阵数落,他一句话也没说,定定看着站在我们这边的李天维,李天维倒是想说些什么,被亲戚警告地拉了一把,立即噤若寒蝉。”
“……”谢颜握了握拳,或许是刚发觉了自己心意的缘故,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白落秋当时的伤心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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