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不欢
可事情一步步发展,到了现在根本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他们殿下从屏风后走出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今日不会太平静。
于景渡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尸横遍野的战场。
在他们占据了绝対优势的那场仗中,他被一柄长枪刺中了心口。
于景渡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只记得视线中渐渐蔓延的血红,一点点将他吞没其中。
他的呼吸随着暗淡的视线渐渐变得不稳,身体也随之失去了控制,只有零星残存的意识,勉强勾连着他的感知。
他感觉自己似乎是被人抬走了,耳边一直不得清净:
颠簸的木板,嘈杂的询问,以及愤怒的咒骂声……
“军中怎么会有刺客?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一场仗殿下没挂丁点彩,快赢了被自己人刺杀,传出去你我都自裁算了!”
于景渡只觉得吵嚷,他很想睡一觉,可耳边的争吵却一直没停下:
“他为什么要赶尽杀绝?殿下可是他的亲哥哥!”
“你疯了,这话你心里知道便可,竟敢说出来?”
“我有什么不敢说的?他贵为一国储君,能干出弑兄这样的事情,还不许我说?”
“你嚷嚷得让所有人知道,只会给殿下添麻烦而已!”
吵嚷声随后便渐渐停了。
于景渡的梦却没停下,他恍惚中又回到了另一处战场。
染满了血的土丘之上,年轻的宴王殿下双目凌冽,满眼杀机。
“按着约定援军一入夜就出现,所以咱们算好了时辰发动了突袭。原本是占了上风的……可援军迟了三个时辰才来,当时已经接近午夜了。”
“殿下,两千八百七十六个儿郎,全军覆没,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他想要的,原是我的命。”于景渡淡淡开口,目光中的冷意却令人不寒而栗。
这一仗若非临时换将,被围困至死都没等到援军的人,就会是他。
彻骨的冷意慢慢席卷而来。
于景渡拧了拧眉,梦回了某个寒冷的冬夜。
彼时他们的粮草已经被拖延月余,过冬的补给也迟迟没到。
“陛下当初送殿下出京,看似是冷落,实则是想保住殿下的。”
“有什么用呢?本王只要不死,就会有人觉得不安。”
“若非左相回乡前借着酒意朝陛下说那番话,事情或许不至如此。”
一句宴王殿下最肖陛下,将远在边关的于景渡推上了风口浪尖。
这话皇帝有没有听进去不好说,但显然有人记在了心里……
“我军中儿郎枉死的性命,本王定要一一朝他讨回来。
他既然这么怕本王,那本王这辈子就让他再也无法安枕。”
心口剧烈的痛楚骤然袭来,激得于景渡呼吸都有些滞涩。
就在这时,他只觉指间微微一热,由于痛苦而攥紧的拳头被人轻轻掰开了。
那人手指纤细修长,触感温软舒服,不像他的手那般粗糙宽厚,却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于景渡慢慢睁开眼睛,转头看向榻边,便见小纨绔正坐在一旁握着他的一只手,替他掰手指头。対方掰开了还不算,像是生怕他再攥上似的,两只手在他手指上不断摩挲安抚,耐心又认真。
于景渡使坏似的捉住了掌心的那只手。
容灼一怔,抬头看向了他。
两人这么一対视,于景渡才发现容灼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一般。
対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总算回过神来,起身道:“你醒了……我去叫大夫。”
于景渡感觉掌心里的手想要抽出去,心里顿时一空,下意识便将人攥紧了些。
他这会儿病着,神智还不算太清醒,这行为跟耍赖没什么区别。
容灼以为他要说话,等了半晌也没见他开口,只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看。
“你怎么不说话?”容灼拧了拧眉,一脸担心地道:“青石,你不会……中风了吧?”
于景渡闻言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一肚子乱七八糟的念头都被他堵了回去。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于景渡失笑。
他如今面色苍白,说话时都像是没有力气一般。
容灼见他这幅样子,心里有些担心,神情便也跟着写满了不安。
“还生我的气吗?”于景渡攥着他的手问道。
“我要是还生你的气,你又会吐血吗?”容灼小声问道。
于景渡无奈道:“方才真的是意外,我没想吓唬你……”
“大夫说你有旧疾,情绪起伏太大就会这样。”容灼道:“我现在不生你的气了,也不和你吵架,等你病养好了再说吧。”
于景渡闻言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沮丧。
高兴是因为,小纨绔至少还愿意跟他秋后算账,而不是像先前说得那般,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沮丧则是因为,他好像真的把人吓到了。
他不知道的是,容灼待他这般小心翼翼,并非仅仅是因为顾忌他的病。
在于景渡昏迷的这段时间,容灼已经冷静下来了。
今日“青石”那么不管不顾地出来见他,原是担心他骑马有危险。
只是当时他只顾着生气,完全没想到这一层。
他生气归生气,却也不至于全无理智。
至少他可以确定,“青石”还是在意他这个朋友的,否则他骑马摔了,也不关対方的事啊。
想明白了这一层,容灼再面対于景渡时,便有些气不起来了。
况且対方如今还病着,他可不想把人激得再吐血。
“我如今已经醒过来了,放心吧。”于景渡道:“你脸色比我脸色还难看,去休息一会儿。”
于景渡虽未看时辰,但见这会儿天色已经黑透了,便知道容灼已经守了他很久。
小纨绔今日先是奔波而来,又折腾了这么一出被吓了一跳,这会儿看着满脸都是疲惫。
容灼听他这么说便点了点头,想抽回手时,却发觉还被対方攥着呢。
于景渡大概是因为生病的缘故,手掌不像先前那么温热,反倒带着些许凉意,这让容灼忍不住就想帮他暖暖。
于景渡见容灼半晌没动,这才反应过来什么,松开了手。
容灼帮他盖好被子,而后便去叫了大夫和江继岩过来。
大夫来又给他诊了脉,好在他如今脉象已经恢复了不少。
“我让人去了一趟清音寺,还好你这次将吴太医开的药带了出来。”待大夫走后,江继岩朝他道:“我没让黎锋过来,想着先让你喝了药试试效果。”
“还好你没乱了方寸。”于景渡道。
“我是没乱了方寸,殿下倒好,当真是什么都不顾了?”江继岩道:“您担心容小公子大可以吩咐属下一声,大不了属下亲自送他回去便是,您何苦要从那屏风后出来呢?”
事情闹到如今这一步,江继岩整个人都快崩溃了。
于景渡只不开口,一直看着江继岩。
“殿下……是故意想见他的?”江继岩问,“您是想见他,还是想留住他?”
于景渡无奈一笑,“你是想再接再厉气死本王?”
“属下不敢!”江继岩道:“一个容小公子都够受的了,我原本想让他回去,谁知撵都撵不走。”
“你撵人了?”于景渡问。
“我只是不想让事情变得更麻烦。”江继岩道:“不过我一开口说送他回去,他就要哭,我哪儿敢再提,只能让人留下了。”
江继岩是真的发愁了。
他们殿下若真是打定了主意把人留在身边,事情也好办。
可于景渡既不舍得让人跟着他趟这道腥风血雨,关键时刻又舍不得将人彻底放下,这可就把他难为坏了。
“如今怎么办?”江继岩问道。
“本王都这样了,你就不能让我糊涂两日吗?”于景渡轻咳了一声,吓得江继岩面色都变了。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他觉得若是自己再多说什么让人不痛快的话,他们殿下的病多半又要加重。
眼下没什么比于景渡养病更重要的了,既然如此小纨绔留下就留下吧,京城那边有什么窟窿他去补便是。
“殿下,您这病再压着,只怕不好。”江继岩又道。
“再等等吧,本王心里有数。”
江继岩不想让他不痛快,忙闭了嘴没再多劝。
宴王殿下那性子素来是说一不二,他知道多劝无益。
临睡前,江继岩又让人煎了副药给于景渡服下。
吴太医开的这药虽然有效,但喝了药之后,人多少也会难受一会儿。
尤其于景渡这次病势更迅猛,强行压住只会让他更痛苦。
当晚,于景渡服过药之后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只是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胸口的闷痛感不断传来,滞得他呼吸都有些不畅,整个人像是被溺在了水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