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妄起无明
“味甘!你不让他替你受了这顿杖刑,他心里不会好过的!”
岳淮山停下了脚步。
“如果是我,别说多挨二十杖,就是多二百杖,也不会想别人为我的事挨打。”夏文敬声音不大,却有十二分的肯定。
行刑的那天,烈日当头,全监的师生都到了。祭酒专门给所有的人放了半天假,说是为了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看人都到齐了,助教宣布行刑开始。
从第一杖到最后一杖,梁峥一声也没吭,他只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猪头戚,这回我要是不把你折磨到生不如死,老子跟你姓戚!
打完了,梁峥也皮开肉绽了。广业堂的博士让人给拿了瓶药,几个同学上来把他抬回了号房。
大伙正商量着怎么上药,门一响,屋里立刻静了。梁峥扭头看一眼,是夏文敬来了,一手拎个小布袋,一手拎了个木头架子。屋子里原来的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悄无声息地都走了。
夏文敬不说话,走到床边蹲下来,先从布袋里拿出把剪刀把梁峥的裤子剪开了。剪完他又拿出瓶自己带来药给梁峥涂。梁峥疼得龇牙咧嘴,夏文敬也不吱声。梁峥假装叫唤,他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叫了几声觉得没趣儿,梁峥把头搭到枕头上也没了声音。突然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轻轻柔柔地在后腰上碰了一下,开始梁峥以为是屁 股疼得腰也出现了错觉,可是很快又碰。
过了一会儿,梁峥觉出不是“碰”,是“掉”,而且弄得他很痒,于是忍不住伸手挠了一把。挠完发现手指湿了,他以为是自己的血,把手拿到眼前却是没有颜色的“水”。
“子矜……你哭了?”
“没有。”声音分明有些异样。
梁峥抬头扭身想要看夏文敬。
夏文敬一伸手把他按住,接着又把一个药瓶扔到他的眼前,“你别乱动。我给你上的是锦衣卫特制的药,连着上三天,你的伤很快就会好的。”
梁峥笑笑,“锦衣卫还做药?”
“你不知道锦衣卫有十八酷刑吗?其中的杖刑很著名。”说着夏文敬把带来的木头架子架到梁峥的屁 股上方,又搭上被子,“你好生养着吧,我走了。”
梁峥伸手摸摸木头架子,“你是提前给我准备好的吗?”
门又响一声,屋里彻底安静了。
梁峥因为挨了这顿打,国子监给他放了半个月的假。头三天他不大能动,吃饭上茅厕都得让人扶,看见戚兴宗他也就装没看见,没有挑刺儿找茬儿,任戚兴宗大摇大摆地耀武扬威了三天。
夏文敬再没来看他。
到了第四天,梁峥能自己下地走动了,便开始了他酝酿已久的报复行动。
头一天,梁峥在床上饱饱睡了一整日。到了晚上,他先假装睡着了。等戚兴宗的床上传来了微微的鼾声,梁峥爬起来到屋外打了盆水,然后回来兜头全都倒在了戚兴宗的床上。戚兴宗睡得正香,猛然惊醒后的狼狈程度可想而知。他当然知道梁峥是为了杖刑的事,看看屋里又大都是站在梁峥一边的,没敢多说什么,默默换了衣服收拾床铺。梁峥抱着肩膀美滋滋地坐在床上看着他忙了半宿。
可戚兴宗没有想到他这噩梦还远远没有结束,从那天晚上开始,在以后的若干天里,他再也没能睡上一个囫囵觉。
第二天,梁峥倒在戚兴宗头上的是自己的一泡尿。
第三天,梁峥抓了两只老鼠扔进他的被窝儿里。
第四天,戚兴宗已经不敢睡觉了。
其间他数次到司业、祭酒那儿去告状。可告人这么变态的事要有凭证,没干的被褥有栽赃陷害之嫌,不能当证据。助教到他们的号房里问了几次,所有的人异口同声:睡得很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来那两个跟戚兴宗一个鼻孔出气的,也早被梁峥威胁过了,不敢出头。
第五天,戚兴宗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他跟博士提出要换号房,得到的答复是各号房已满,他要想换得找到人肯跟他换。
梁峥一得到这个消息,立刻放出话去:谁要是敢跟戚兴宗换房,就是跟他梁峥作对,跟他作对,最后就是跟戚兴宗一样的下场。
这样一来,还有哪个肯跟他换?于是戚兴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硬挺。
第六天,戚兴宗眼眶乌青,一副半人半鬼的模样。
第七天,戚兴宗形神分离,已如行尸走肉。
其实监里的学官也知道这其中有事,可短短几个月,大家都被梁峥搞得头痛不已。况且前些天梁峥受罚谁都知道他不可能是无缘无故地就打了戚兴宗,不过是动手的自然理亏,老祭酒又在气头上,才让梁峥受了那么重的罚。现在明显是梁峥不肯善罢甘休,两边的背景和家世又都不好惹,所以也就没有人愿意跟着掺和、深究孰是孰非,只等着他们私下里自己解决。
第八天,进过上晡,梁峥正在号房呼呼大睡。梦会周公间,恍惚看见一个人影走到了他旁边床位的地方。接着悉悉索索一阵响,梁峥醒了,戚兴宗的床边竟然有个人在哈着腰整理东西。
想偷偷搬走?!梁峥从床上一跃而起,拎起那人举拳就要打。
“子矜?!”梁峥收势已晚,身体一偏,拳头落空,两人一起倒在了床上。
梁峥撑起身体,“你怎么在这儿?”
“我跟戚兴宗换了房。”
“什么?!”梁峥瞪大了眼睛,“是他逼你的?”
“不是,是我主动找他换的。”夏文敬的声音冷冷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看不惯你没完没了,纠缠不休。”
“你说什么?!”这回梁峥真的恼了。
“你不是听见了吗?”夏文敬始终面瘫一样地看着梁峥。
梁峥的牙都快咬碎了,挺了一会儿,从牙缝儿里挤出一句,“为什么……偏偏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
“你……你……你行!你够意思!”梁峥一把推开夏文敬,从他身上爬起来站起身要走,想想又回来俯到他的身上指着他的鼻子,“你帮着戚兴宗。咱们朋友一场,我遂了你的意思,只要那个猪头戚给我老老实实地,不再挑事儿,我可以不再找他的麻烦。但是……我放出去的话国子监的人都知道,我得说到做到。住了这张床,从今以后,就别指望从我这儿看到好脸色!”
梁峥摔门而去,夏文敬坐起来低头想了一会儿,站起身继续收拾东西。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梁峥果然说到做到了。除了白天上课和晚上回号房睡觉,平时只要有夏文敬的地方,他绝不多呆。没有夏文敬的地方,但凡有人提到他的名字,梁峥一定转身就走。几次之后,大家都知道梁峥跟夏文敬闹掰了。本来夏文敬性格孤僻朋友就少,岳淮山又不跟他同年,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处的时候就更多了。
有时梁峥看着他形单影只的觉得可怜,想缓和一下,可一看见他一副死不知错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一次在馔堂吃饭,夏文敬去得晚了,只剩下梁峥身边的一个位置。梁峥想这回你该过来说点软和话了吧?谁知道他端着漆案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竟什么都没吃就转身走了。梁峥气得一口气没倒上来,差点把嘴里的汤全喷了。
可最让梁峥生气是他伤好后不久的一次初一例假。当时梁峥的腿走路还有点儿瘸,他就没走。想着夏文敬本来就很少回家,自己又常常在他不走的时候留下陪他,那这次自己有伤在身,两人还正闹着别扭,他怎么也不会走,一定会留下找机会跟自己和解。可他又错了,夏文敬不但走了,还走得最早回来得最晚。
梁峥气得一整天都没看他一眼,直到晚上回号房时发现夏文敬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梁峥忍不住走过去偷偷看他,结果发现他朝上的左脸又红又肿,明显是被人打了。梁峥立刻冲出去跑到戚兴宗的号房里把他揪了出来,问是不是他干的。
戚兴宗一见梁峥胆都快吓破了,就差跪到地上给他磕头了,连连说:“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他今早一回来时就那个样子了,不信你去问别人。梁大爷你饶了我吧,我现在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碰你的人啊……你饶了我吧……”
“滚!”梁峥把戚兴宗推到一边儿,“看见你就心烦!”
“我滚,我滚……”戚兴宗颤颤巍巍地夹着尾巴跑了。
梁峥一个人又郁闷了好半天,最后给了自己一巴掌:操!我真他娘的贱!他被人打死了干老子鸟事?!
第九十七章
很快,夏文敬脸上的红肿渐渐消了,梁峥也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转眼到了六月中旬,岳淮山觉得这两个人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搞得大家都很难做。于是提议弄个诗酒社,没事他们几个跨年级的好友就会到一起聚一次,借着赏诗作诗的名义偷着搞些酒来喝喝。想着喝了酒好说话,这样聚个几次梁峥和夏文敬之间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第一次商量建社的各项事宜岳淮山把地方定在了颉芳苑。可是到了那天,天公不作美,中午忽然下起了雨来。岳淮山让人告诉梁峥见面的地方改到书楼了,并嘱咐让他负责通知夏文敬。本来这事谁都可以说,可岳淮山觉得这正好是个让二人缓和一下的好时机,便特意交待其他的人都不要多嘴,一定让梁峥自己去跟夏文敬说。
但是等梁峥知道改地方了的时候就快要到他们约定见面的时间了,他在广业堂和号房里找了夏文敬一圈儿没找到,想想这大雨天的,国子监里能去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也许夏文敬早就从别人那儿听说了自己先去了书楼。所以他也就没再多找,打着伞急匆匆地赶了过去。
等到了书楼,大家说了会儿话,众人才发现夏文敬没到。岳淮山问梁峥,“不是让你去告诉他来书楼吗?怎么是你一个人来的?”
“我没找到他,还以为他先来了,所以……”梁峥一拍脑门儿,“糟了,他不会跑去颉芳苑等了吧?!”
吴坚看看窗外,“不会吧,这么大的雨。”
岳淮山想了想,“有可能,那个一根筋的。嗯……未平,劳烦你去找一趟吧。”
“哦。”梁峥不大高兴,心想:明知道我俩正杠着呢,还让我去。这不让我为难吗?可是岳淮山比他年长,又早他一年入学,为人也为梁峥所敬佩,一般他的话梁峥是不会反驳的。所以梁峥点点头拿上伞准备往外走了。
可这时岳淮山又突然把他叫住了,“未平!你等等。”
梁峥回过头,“怎么了?”
“你随我来。”岳淮山走过去把梁峥拉到了一个没人的角落,“有些话本来不该跟你说的,但一会儿子矜来了我怕又没有机会。”
梁峥笑了,“什么啊?神秘兮兮的?”
“你心里还怪子矜跟戚兴宗换了床吗?”
“嗯……好好的怎么问起这个?”
“问你就说啊。”
“其实……已经不怪了,可他整天一副对我爱答不理、不冷不热的样子,倒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
“唉──”岳淮山叹了一声,“这话子矜再三叮咛不让跟你说的。可我看一直不说的话,真不知道你们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到底什么话你倒是快说啊!急死我了。”梁峥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雨想夏文敬要真在颉芳苑指不定已经被浇成什么样子了。
“他要跟戚兴宗换床的时候我劝过他,说你一定会生气。可是他说他要是不换,那同年的人里一定没人敢换。由着你那么闹下去的话早晚都会出事的,虽然在国子监里咱们不讲究什么门第家世,可说到底戚兴宗还是当朝太傅的孙子,都指挥使太子太保的儿子。戚兴宗是小人,一定记仇,就算不为现在想,考虑到将来咱们迟早都要同朝为官,眼下也应该能忍让就忍让一些。他还说如果你这么着就把戚兴宗给作死了,那麻烦就大了。就算不死,真把他惹急了,把这仇记下了,以后他万一真仗着家里得了势,最后吃亏的还是你。所以让你有脾气对着他发,总比闹到最后不可收拾的地步要好。”
岳淮山停了一下,梁峥抬手捏住眉心,不知该说什么好。
“还有。”岳淮山又继续说:“前些天子矜肿着一边脸就回来了,你看见了吧。”
“看见了,到底怎么回事?”梁峥把头抬起来。
“你知道自己的伤为什么能好那么快吗?”
“因为子矜的药管用?”
岳淮山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天下哪有那么神的药。你受刑的前一天,子矜在晚上偷偷翻墙出去了。”
“啊?我怎么不知道,他就在我旁边……”
“子矜的功夫很好。”
“他会武功?!”梁峥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从小身边就都是锦衣卫的人,怎么可能不会?”
“哦。”梁峥点点头,“那他翻墙出去干什么了?”
“他回家了,趁着夏大人不在家他偷了家里的钱,又顺便给你拿的药。”
“他偷钱做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杖刑,可轻可重,全看执刑的人怎么个打法。只要他们心里有数,可以给挨打的人打个皮开肉绽,却半点不伤骨头,几天就能下地走路,像你那样。如果他们想真打,完全可以把人打得一点儿外伤不见,里面却能打断筋骨,保你一两个月也未必下得了床。锦衣卫的人常执廷杖,子矜自然深谙此道。我爹是刑部尚书,所以他回家偷了钱让我带他去贿赂给你执刑的人,你才能只是受了点儿皮外伤。可偷了钱,子矜知道父亲不会轻饶他,这次初一放假那天他才早早回了家受罚。他脸上的红肿无庸置疑是夏大人扇的,至于身上还有没有其它的伤我就不清楚了,他不让看,我也不能硬扒了他的衣服检查。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明知道他父亲是锦衣卫的人还跟他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了吧?子矜是一个值得相交一生的人。”
梁峥气急败坏地一把抓住岳淮山的衣襟,“这些话……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子矜不让我说,他说说了没意思,倒让你觉得欠了他多大人情似的。弄不好你又要把气撒到戚兴宗身上,再生事端。”
“他……他……真是……”梁峥拔脚就往外跑。
“伞!伞!”岳淮山拿起梁峥戳在墙边的伞追了上去。
颉芳苑里,梁峥远远地就看见了站在树下、浑身湿透正瑟瑟发抖的夏文敬。梁峥跑过去,把伞撑到他的头顶,“你个傻子,干嘛站在这儿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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