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妄起无明
“原来子矜也懂酒,看你一副文弱书生样,还以为你不常喝。”
夏文敬笑笑,“父亲常不在家,就跑出去跟朋友胡喝。”
“常喝酒,那烟花地也常去吗?”想起那天第一次看见他的模样好像并不紧张,梁峥便想问问。
“未平看见我时是第一次。”
“唉?酒常出来喝,找姑娘倒是第一次?”
“未平不也一样吗?”
没想到早被看穿了,梁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我也没有机会总出去喝酒的。不过看味甘倒是轻车熟路,你不是常常跟他在一起,怎么……”
“一般去青 楼妓 馆什么的,我就不跟着了。”
“啊?为什么?”梁峥不明白了,在大宁的时候,他是做梦都想去,怎奈地方太小,妓 院就那么几家。哪像秦淮河畔,馆楼林立,想去的话肯定不会像那天那么巧能碰上什么沈大人沈小人的。
夏文敬喝着酒,眼睛看着池塘,犹豫了片刻才说:“我……不想对不起别人。”
“别……别人?”梁峥更奇怪了,“哪个『别人』?”
“一位小姐。”
“小……”梁峥一愣,眼睛瞪得老大,“你有相好的人了?!”
“什么『相好』,一位官家的小姐,偶尔偷偷见个面罢了。”
梁峥顿时来了精神,“哪家的小姐?怎么认识的?快!从实招来!”
夏文敬倒是很平静,“哪家的小姐说了你也不知道。第一次是在元宵灯会上碰见的,她扮了男装,被我一眼识破,就那么认识了。”
“好啊,夏文敬啊夏文敬,你倒是一点儿也不文静啊!”梁峥嬉笑着推了夏文敬一把,“想不到最不老实的人竟然是你。你们私定终身了吧?”
“你怎么知道?”
“要不你干嘛为她守身如玉?”
夏文敬的脸红了,“什么『守身如玉』?我不是去越燕阁了吗?”
“那最后不还是白去了?”梁峥有点儿酸酸的,本以为还有个夏文敬陪着自己没尝过鱼腥,却不想人家是早已心有所属,压根儿就不在意那事儿。
提到自己的心上人,想到两家虽不算对立却也并不让人乐观的情况,夏文敬突然有些伤感,正巧一阵风吹过来,一树的梨花又被吹落不少。
看着落到池塘里花瓣,夏文敬叹了口气,“花自飘零水自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梁峥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眯了眯眼睛,“诗里这么说,我却以为不对。”
“怎么不对?”
“什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过是写诗的人自己的感受罢了。既不是花,也不是水,凭什么就说落花是有意,流水是无情呢?依我看来,落花入水,没有陷入泥淖,不正是乐得其所吗?世人都说流水无情,其实是不懂水。它小心地带着花流走,让它漂在水面上,从不忍心把它淹没,最后还要看着花儿在自己的怀里慢慢腐烂、死去,谁又知道,水有多伤心?但水却不能停,只能继续向前流,悲伤无奈只有自己知道,世人却只知道为落花惋惜。要我说:世人非流水,安知水无情。”
听着梁峥的话,夏文敬缓缓转回头来看着他落英缤纷中的侧脸:这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呢?一忽平日里一副离经叛道、无法无天的样子,一忽课堂上被提问了又能口若悬河、对答如流。刚才还衣冠不整,满嘴胡言乱语,这会儿一句落花流水又引得他感春伤秋弄得倒是满怀愁绪……
嗯……这样细细端详,原来他竟生得很俊……
第九十五章
一天的假期,跟没有没什么太大区别。监生们纷纷按时回学上课,一切恢复如常,步入正轨。转眼进入初夏,没发生什么大事,只是梁峥和戚兴宗的关系越闹越疆。
原因除了两人平时就看对方不顺眼常有口角外,四、五月间还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意外。
一次是因为国子监会发给已经婚配的监生“养家钱”,戚兴宗觉得让那些年纪偏大的穷举子入国子监,已经是抬举他们委屈了自己这样官宦人家的世袭贵公子,还多给他们钱,更是滑天下之大稽,便时不常地想要“替天行道”,带着自己的那帮跟屁虫欺负那些家里没什么权势的举监、贡监。一来二去,次数多了,就被梁峥赶上一回。
此时梁峥凭着家世和仗义豪爽的个性也已经拉拢一批跟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要是碰见别人欺负人,他没准儿还能问问怎么回事,不是什么大矛盾也许劝劝也就完了。可那天他一看是戚兴宗,正愁找不着借口,必须“行侠仗义”,于是一声招呼,两伙儿人二话不说就动起手来。
结果是梁峥和戚兴宗两个带头儿的被罚站整整一天,一口饭也没让吃。
另一次是跟夏文敬有关。先是晨课的时候祭酒讲了“君子”,然后午课时博士让大家论课,互辩“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开始夏文敬一组说君子,胜了,貌似理所应当。然后夏文敬又说小人,梁峥跟戚兴宗一起说君子。本来是夏文敬不利,可他伶牙俐齿引经据典渐渐占了上风,这时梁峥如果跟戚兴宗一条心凭他的学识和口才还有些胜算。可梁峥本来就厌恶戚兴宗,对手又是夏文敬,所以他说着说着就跑到夏文敬那一边去了,他一“叛变”不要紧,堂上的人本就跟他要好的多些,这下戚兴宗这组的人都不再多说话,剩了他一个人孤军奋战。最后戚兴宗被对手批了个体无完肤不算,还被夏文敬暗指是伪君子真小人。听得梁峥抚手称快,满屋子人哄堂大笑。
接着课间休息,梁峥跟夏文敬一起去了趟茅厕,回来的时候没等进屋,就听见戚兴宗在里面在大声嚷嚷:“说我是小人?他怎么不回去问问他老子是不是小人?!锦衣卫家里的狗崽子也敢跟我龇牙,看我哪天拔了他的牙,让他再乱咬人!”
这时戚兴宗的一个跟屁虫马上佯装劝阻,“唉!戚大少爷,咱们可不敢这么说,这话要真让他老子知道了,搞不好派人到太傅府上把你暗杀了。”
“他敢!让他来个试试,咱家的守卫多如牛毛,个顶个的大内高手,皇上派的,来了全都剁成肉酱!”碰!不知戚兴宗把什么东西拍到桌子上了,拍完了似乎还不解气,又说:“那个夏文敬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仗着自己长得娘们似的跟梁峥关系好才敢这么牛气冲天的。梁峥就更不是个好东西,两个人成天腻腻歪歪。他娘的!玩断袖玩到国子监来了!看我哪天不给他们捅上去!”
听到这儿梁峥抬脚就要踹门,可夏文敬一把把他拉到一边儿按在了墙上,“你干什么?!”
“你说我干什么?!”梁峥额头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站一天饿一天你上瘾了是不是?!”
“你……”
“我什么我?他骂我呢,不干你的事!”
“他……他……他说我跟你断袖!”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他说就由他说去,你打他一顿他就不说了?”
“你……你气死我了!我……”
“你们干什么呢?”是博士的声音。
夏文敬松开梁峥,梁峥也不挣了。两个人赶紧乖乖低下头对着博士行礼。
“怎么了?你们在说什么呢?未平又要打谁?”他显然听到了一些。
梁峥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鼻子上的汗,变戏法似地转了脸嘿嘿一笑,“没……没要打谁。我俩闹着玩儿呢,先生先请。”
说着他弯腰打开门把博士先让了进去,这事就暂时这么糊弄过去了。
可夏文敬跟梁峥接触了这一段时间,也大概了解了他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于是有事没事地跟着他,怕他再惹出什么乱子又要挨罚。
很快到了广业堂去射圃的日子,前几回练的是箭靶,这次是练习两方人马在树林里对战,每个人身上都套件大白袍子,背一罐朱漆,箭是钝木头儿包了棉布,射之前沾好漆,最后按漆印算胜负。
戚兴宗一向仗势欺人、口无遮拦,人都被他得罪光了。这样同学里除了胆小怕事的和那些个马屁精,早就被梁峥安排好了要趁着这次机会狠狠收拾他一顿。而且梁峥不仅串通了堂里大部分的同学,还通过岳淮山找了几十个身形强壮的中级监生过来帮忙。
被分成两方的人进到树林里没多大一会儿吴坚和方申就把戚兴宗和他的几个跟班儿给引进了埋伏圈儿。接着大伙儿冲上去就是一轮接一轮的拳打脚踢。直到夏文敬发现人都不见了,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急急忙忙赶过来才救了戚兴宗一命。
最后梁峥一脚踩在戚兴宗的脸上威胁他说:“我告诉你,猪头戚,你要是敢拿这事儿去告状,不但老子跟你没完,我还让我爹把大宁卫的兵马调来金陵平了太傅府!到时候让你跟你爹跟你祖父一起跪到老子面前叫爹!滚!”
梁峥在戚兴宗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戚兴宗连滚带爬地跑了,夏文敬上来狠狠推了梁峥一把,“你疯了吧?!调兵的话是能随便乱说的吗?!”
“嘿嘿……”梁峥厚颜地站回到夏文敬面前,“我就说说,我爹怎么也不至于为了我跟同学打架调兵啊。咋样?解气不?”
“解个屁!你这张破嘴,早晚要吃亏的!”
“切!”梁峥有些不高兴了,“我这不也是为了你吗?你再这么不声不响地任那个猪头戚欺负,他就快骑到你头上拉屎了!”
“我说过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狗咬吕洞宾!”梁峥一跺脚,冲站在一旁看他们两个吵嘴的人挥挥手,“走!等放假了请你们喝酒!”
梁峥从夏文敬身边擦身过去了,剩下气得满脸煞白的夏文敬站在原地。岳淮山走过去把他拉进人群拍着肩膀安慰了几句,事情已经这样了,夏文敬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可戚兴宗跋扈惯了,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于是半个月后的太子视学礼上终于出事了。
视学礼那天,太子朱标带着东宫文武百官到了国子监。国子监的学官老早就带了选出的一众监生在外恭候。
击鼓完毕太子入监,先由太子带领全校师生祭奠先师先圣,然后是讲经、议经。一天下来,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
太子在国子监内住了一夜之后第二天又行养老礼,最后是跟所有的监生论经和解答疑问。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可戚兴宗在第一天发现了此次负责太子出宫安全的是自己的父亲后就决定绝不放过这次机会,要给梁峥点颜色看看。
这么着在视学礼进行到最后一个环节解答疑问的时候,戚兴宗上前一步跪到了地上。
太子问他要问什么。
戚兴宗定了定神,语不惊人死不休地来了一句,“启禀太子殿下,国子监内,有人意图谋反。”
太子当时口渴,刚端茶喝了一口,这一下一口茶全喷在了陪坐在旁边满脑袋白头发白胡子的老祭酒脸上。太子身后戚兴宗的父亲也立即石化了。
“你说什么?!”太子把茶杯放到了一边,瞪眼看着戚兴宗。
戚兴宗添油加醋地把那天梁峥的话说了一遍。下面所有参与了这件事的人和一众国子监学官全都出汗了。梁峥肠子都悔青了:那时怎么没直接把他打死刨坑儿埋喽?!
“逆子!你休要在那胡说八道!”戚兴宗的父亲忍无可忍骂了出来。
太子一回头,“戚爱卿?这是……你的儿子?”
戚兴宗的父亲连忙跑到戚兴宗身边也跪下了,“殿下恕罪,都怪微臣教导无方,疏于管教,才……才……犬子才会在这儿胡言乱语。没有圣旨,梁大人怎么可能调兵来京呢?殿下不要听他胡说。”
“我没……”戚兴宗刚要说话。
他父亲一巴掌拍到他的后脑勺上,“还说!”
“哈哈哈哈!”太子乐了,“爱卿不要责怪令郎,本王自有分寸。论经提问,想大家都累了。不如稍事休息,让我想想这『造反』之事该怎么解决。”
其实太子朱标已经三十有二,又是有名的温文儒雅、宅心仁厚,他当然知道这不过是小孩子打架,一时的狂言,只是自己也曾经年少过,十六七岁正是要脸面的时候,再说梁峥的话却有不当,该说的他还是得说两句。
喝了会儿茶,太子重新坐正,“梁峥是哪个?”
梁峥从人群里站出来走到戚兴宗旁边跪了,“学生便是。”
太子把梁峥仔细打量了一番,见他样貌端正、面无惧色,怎么看也不像奸诈之人,倒先有了几分好感,“梁大人本王见过,一表人材,气宇不凡,是员忠贞不二的猛将,真是虎父无犬子啊,想不到转眼间他的儿子也这么大了。不过你知不知道调兵入京的话不可乱说,严重了是要掉脑袋的。”
“学生明白,学生知错了。”梁峥这会儿头贴在地面上,乖顺得像只兔子。
“嗯,知错就好,这次本王当你有口无心,就不再追究。你自己回去好好反省,切不可再意气用事,妄生是非。行了,我累了,此次视学就到这里,起驾回宫吧。”
太子走了,国子监众师生虚惊一回,被喷了一脸茶水的祭酒和汗湿了几层衣衫的司业、博士哪能就此罢休。送了太子回来,老祭酒一拍镇纸,“定要彻查此事!”
第九十六章
因为参与的人数众多,彻查很快有了结果。又因为是梁峥带头动手打人,处罚的决定也很快就出来了:梁峥无故生事,恣意挑衅,杖四十;岳淮山聚众逃课,协助梁峥行凶,为长不尊,杖四十;其余一干人等行思馆面壁思过,罚站三天。
梁峥听说之后,跑去找到祭酒一再说事情都是他引起的,请求只罚他一个人。最后梁峥一个人领了六十杖,岳淮山改罚面壁七天。
岳淮山想要再去找祭酒,却被夏文敬拦住了。
“他不挨够了打是不会长记性的。”夏文敬咬牙切齿地说。
“子矜……你这么说……”岳淮山想说他受罚好歹也跟你有些关系,你怎么能这么说。
夏文敬低了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事我自有分寸。不过他是主谋,逃不过的,少一个人挨打不好吗?”
“你……”岳淮山皱皱眉头,转身要走,“不行,我还是得去。”
下一篇:幻林魔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