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眠琴柳岸
已是深夜,文姬还跪在齐侯灵前,她儿子四公子子裕,今年才及冠,比起他两位哥哥,算是年轻,有些小聪明,没什么大才,这些文姬很清楚。也因此,她才不敢让儿子到外面乱跑,免得白白送了性命。
文姬也在谋划,希望自己的儿子继位,以至于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宫女都已经被放倒了。等文姬反应过来之际,整个灵堂,除了她,只有一个站着的人,其他全部中了迷药,晕过去了。
文姬反射性地想要叫人,可话没出口,接着灵堂内亮如白昼的灯火,文姬看清了眼前人的眉眼。
“……你,是谁?”
文姬愕然低声发问。
戚然明淡淡站在那里,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来,抛到文姬手里。
文姬接住一看,怔愣半晌,再抬头看戚然明时,眼里竟有了泪光。那是一枚血玉,通体血红,晶莹剔透。没有一丝杂质。
“你是……”文姬本想说出那人姓名,又觉不妥,咽了回去,“这是做什么?我竟没想到,你们还活着。”
戚然明是第一次见文姬,文姬确实是美,虽然年近四十,却很不显年龄,看着仍像二三十岁的女人,成熟而不失韵味。
不过,戚然明觉得还没有姜羽好看。
“只有我一个,没有我们。”戚然明说,“母亲临死前,怕我日后没有着落,所以给了我这个玉佩作为信物,让我落难时前来找你。”
文姬低头拭去眼角的泪,轻声道:“你既然来投奔我,看着当年的情谊,我也会帮你的。只是这宫里现在不安宁,你恐怕不适宜待在这里,我会派人给你拿些金银珠玉,你去民间找个地方,安生过日子吧。”
戚然明没想到文姬会这么给面子,有些意外,他心里对这个女人其实没什么好感,搬弄口舌,惑乱后宫,暗害太子,争权夺利,怎么看都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女人。来这里,不过是应母亲的意愿罢了。
“你误会了,”戚然明说,“我此次来,只是把玉佩还给你,别无他意,也并没有想投奔你。”
文姬愣了一下道:“……还给我?你母亲她怨我么?”
戚然明:“人人各有天命,母亲没说过怨你,你好自为之。”戚然明说完转了身。
“等等!”文姬说,“别急着走,你既然来了,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戚然明回头问:“什么?”
文姬看了灵堂里睡了一地的宫女,轻声道:“你随我来。”
跟着文姬回到她的寝殿,文姬从妆奁的箱底翻出了一支笛子,白色,看起来像是用什么兽骨所做,递给戚然明:“这是你母亲生前所有,我们妯娌虽相交只有短短一年,但感情很深。这原是我从她那儿借来的,不想,今生便没有机会再还回去。”
“如今给你,也算物归原主了。”
戚然明停顿了良久,在文姬疑惑的注视下,最终还是抬起手,握住了那支温凉的骨笛。骨笛以兽骨制成,与其他材质都不相同,触之有玉的温润,又不似竹笛那般轻薄。
母亲生前教过他吹笛。
“你母亲生前最爱是笛,宫里人人都知晓,从前逢有盛典,看尽了歌舞,就是太后也要听她吹奏一曲,才得满意。”
难为文姬,二十二年,还能把这些小事记得如此清楚。
戚然明摸着手里的笛子道:“我还以为,你只知齐国,不知祁国了。”
文姬无声地笑了笑:“觉得我是个权欲熏心的妖妃么?”
戚然明没有说话,不过他确实是这么以为的,全天下除了齐侯与四公子子裕,恐怕都是这么认为的。
文姬说:“妖妃便妖妃罢,死后就是遗臭万年,也同我没什么关系了。”
戚然明依旧把玩着笛子,文姬便又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些金银珠玉,用布包了,交给戚然明说:“这些给你,此处并非善地,我虽不知你怎么进来的,但很快就会有人发现,你拿着这些快些走吧。”
戚然明没接。
文姬自顾自地嘱咐他:“我看你身手不错,但日后万不可沾染宫廷朝堂之事,这之间凶险万分,一步之差,就要性命不保……可你若沾染了,那便要站到最顶端,成为权利最高层的人,这样才没有人敢欺负你。”
第38章
戚然明终于说话了,似嘲讽一般地说:“像你一样?”
文姬脸色微僵,低声道:“我哪里是站在权利顶端了,不过是依附着大树的菟丝花,求个生存罢了。若我不是一介女流,这诸侯王非得我自己来做不可。”
“……如今宫里的情形……”
戚然明:“怎么?”
文姬:“算了,不说也罢。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成也好,败也罢,终归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
“至于你,找个安稳的地方过日子吧。”
戚然明:“当今这世道,哪还有安稳的地方。”
处处都是战争,战火连天,旷日不绝,到处是尸山血海,饿殍遍野。
文姬似有若无地低叹了一声:“若生在和平年代,我也愿寻一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平平淡淡地过一生。若我只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亦或者只是个寻常王姬,没有这张脸,此生也不至如此。”
戚然明二十余年来的人生里,见多了各种各样的“身不由己”,可她始终觉得,都是自己选择,“身不由己”只是借口。他从不觉得自己身不由己。
“说多了。”文姬抬起脸来笑了笑,借着寝殿内的烛火,戚然明看着文姬这张脸,突然之间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男人为了她趋之若鹜。
这样一双眼睛,天生勾魂夺魄。
“说些轻松的,”文姬说,“你日后若遇到喜欢的人,可千万要记得珍惜。当年我与你叔叔……情深缘浅呐。”
突然来了一阵风,将寝殿内的灯火吹灭了。
文姬借着月色复又把灯点燃,头也不回地说:“时候不短了,你赶紧走吧。”
姜羽夜盲,夜里有灯时,也只能囫囵看个大概,没灯时就是睁眼瞎,不像文姬这样,还能自己把灯再点燃。
……
高阳地处黄河以北,渤海之滨,是燕齐交界处的一座城池。
燕齐以黄河为界,但黄河经常改道,两国之间的边界问题一直都没解决,时不时就要因此发生战争。
过了高阳,渡过黄河,便进入了齐国境内。
姜羽率领一百战车,三千兵士,跋山涉水,从蓟城出发。一路低调又低调,尽量不惊动民众,不惊动齐国人,为的就是能打齐国一个措手不及,而他们的大部队还在后面。
此番姜羽果然被任命为中军主帅。左军是董家人,一个叫董婴的年轻人。右军则是一个实打实靠战绩混上来的平民,叫做韦伯勇。
左军和右军各率三千五百士兵,战车一百乘,作为主力军在后方,等姜羽突袭之后,主力军便上来乘胜追击,给中军休息的机会。
中军进入高阳城时,城主早已得到密旨候在城楼上了。见远方烟尘连天,黑压压一片,大地震动,知是都城来的军队,一挥旗帜,扬声道:“开城门!”
作为燕齐边境城池的城主,宁坚自然不是一般人,而是蓟城宁家人,姜羽已过逝的未婚妻宁翊的小叔叔。
宁坚自成年后便自请前往高阳来守边,初时只是个小小参将,十几年过去,如今已是这高阳城的一把手了。
高阳城民风彪悍,城内百姓安定时是农工商贾,战争爆发时便能提刀上阵杀敌,而成年男丁则是这座城池的主力军。这里与等级森严的别处不同,这里一切靠军功说话,建立了较为成熟的以军功作为基础的赏罚制度。
这里的女子也与别处不同,女子虽不能上阵杀敌,但战争来时,也要供应军需物资,譬如冬日所需的棉衣、棉鞋等。
还有一点十分不同的是,由于战争频发,男丁战死率高,这城内男丁总是稀少,因此官府鼓励女子在丈夫战死后改嫁,鼓励男子多娶,女子多生,对于生养孩子多的母亲,还有嘉奖。
来之前,姜羽就大致了解了一下高阳的情况,但真的进了城,站在城楼上往下看时,姜羽还是有些吃惊。
不论是蓟城还是曲沃,都是诸侯国的国都,战争一般是打不到国都去的。因此国都内的百姓虽不能说是绵软无力,但和高阳城比,还是差了许多精气神。
“睢阳君,由于我燕国国力比不上齐国,所以我们很少会渡河过去主动向齐国出击。城内百姓也只是在齐国来犯时进行自卫反击。”宁坚早些年见过姜羽,但由于他多年来守边在外,两人的交集并不多,说话也比较客气。
姜羽身着红甲,腰间系着长剑,负手站在矮墙边,望着黄河,以及黄河对岸的齐国,对岸的城池叫做沧。他指着对面迎风招展的齐字旗说:“宁将军难道不想将那旗帜拔下来,插上我燕国的旗帜么?”
齐国崇拜鱼的图腾,因此旗帜上也是鱼纹,蓝底宛如东海,黑色鱼纹大张着嘴,嘴里竟有牙齿,像条食人鱼,给人以凶戾暴虐之感。光只是看着那旗帜,就感觉到了无声的压迫感。
想,怎么不想?宁坚这些年都觉得自己挺窝囊的,一下子被激发了血性,单膝跪地道:“但听睢阳君吩咐!”
姜羽官职比宁坚高,但从宁翊来说,宁坚算是姜羽的长辈,因此他笑了笑,弯腰把宁坚扶起来:“小叔叔,你这是折煞我了。”
宁坚:“……睢阳君这是仍没娶妻?”
他一心只有军务,自然没有关注这些。
“没有,家国不宁,哪有心思娶妻?”姜羽说,“国君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十六年前,齐国联合中山国攻打我燕国,致使我燕国危在旦夕,若不是晋国及时援手,当今这大周朝,恐已无我燕国。而国君却也在战争中落下了顽疾,至今腿脚不便。”
“三年前,我们与晋国联手,灭了中山国,燕齐这一战,是迟早都要打的。如今齐国新君初立,人心未定,正是好机会。”
即使届时百姓认为他们趁火打劫,可燕齐宿怨在此,任谁也不能说他们这场突袭战不对。
对岸的齐国人还没发现他们这边的异常。
姜羽看了一会儿,便从城楼上走下来,对宁坚道:“宁将军,你在此多年,我初来乍到,还请你向我说说,对面的情形,都有哪些人值得注意,他们擅用什么样的战术。”
宁坚道:“睢阳君且随我来。”
第39章
“咱们燕国和齐国都位于渤海沿岸,这一片地势平缓,平原广袤无垠,不像中原地区有山地丘陵,可做遮掩。况且,咱们还要渡河。”
“若是平日,咱们根本不敢主动出击,也就只有趁着现在时机正好。”
宁坚望着地图说:“渡过黄河,便是沧城,沧城现任将领,是五年前调过来的,前任将领回临淄去了。此人姓房,名善,但并不是个善茬,心狠手辣,对自己比别人还狠,睢阳君得小心他。”
姜羽望着这一马平川的地形,平原上的战争,很多战术都失效,用不了,强攻并不可取,还是要智取。
“沧城守备军多少?”姜羽问。
宁坚道:“三千。”
高阳也是三千,但姜羽还带了三千人来,加起来便是六千。
姜羽看了看天色,明天约莫是个好天气,便道:“传令下去,全军修整一日,咱们明日子时,进攻沧城。”
“明、明天……?”宁坚愣了一下,“将军,这会不会太着急了些。”
姜羽道:“咱们本就是突袭,难道还要多等几天,让齐国反应过来再进攻?”
“况且,我部下这些士兵,虽然长途跋涉而来,但一个个斗志昂扬,战意凛然,都想尽快能上战场,一雪十六年前的耻辱,如果长时间修整,反而消磨他们的斗志。”
宁坚想想也是,躬身道:“末将领旨。”转头朝身边的副将吩咐了一声,副将便出去传令了。
姜羽作为此次伐齐中军主帅,宁坚虽是戍边将领,也得听从姜羽的安排。
“公孙克,都准备好了么?”
公孙克:“准备好了,将军。”
宁坚莫名道:“准备什么?”
姜羽笑道:“进城啊。”
宁坚一下子明白过来:“你要率先亲自进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