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极限一掌
九鸩瞥了一眼,只觉眉目描画过浓,周围吵闹,他在来往匆忙的人群里四望,百谷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太好找了,走路时小心仔细,不住左右照看,有永远无法跟这座城市相配的生涩。
每一层都是杯盏觞酬,每一阁都是欢宴笑语,只有百谷是安静的,他带来了深山对喧嚣人群的回应——沉寂。
九鸩跟上去,见他端着托盘上菜,背后短衣一角还扎在腰里,大概是干活时顺手塞的,这下忘记摆回来。
九鸩想给他捋平整,手伸过去,却与他身体凭空交错。
这是百谷的梦,是他的记忆,九鸩干涉不了。
客人在天罡大房里吃饭,阁牌名为“独坐幽篁里”,格窗上雕镂满屏的竹叶。百谷转个弯,突然被地上的黑影吓了一跳,鱼汤险些洒了。
“干嘛呢晓何,我差点踩到你!”
“嘘!”蹲在地上的女孩子比划指头,头上珠花步摇来回摇颤:“你小点声,我不想进去。”
百谷从门缝里瞅了瞅,室内大概四五个黑影,看不出来是什么人物。
百谷悄悄问她:“为什么不想进啊,不想跳舞吗。”
“哪里只是跳舞?!”晓何坐在地上,嘟着嘴:“百谷没见识,想得好天真哪。还是做帮厨幸福,不用吃皮肉苦。”
“那……”百谷也发愁:“客人既点了你,你不去,怪罪下来不是更惨么。”
晓何盘算着:“他们只点了人来跳,又没说是谁,我就先窝在这里,等他们吃饱喝足快走了,我再……”
她想的怪好,屋门突然打开,有男人喝了一声:“谁在外面鬼鬼祟祟!”
百谷连忙端好了餐盘:“这,西湖醋鱼,您要的……”
那人把他推到一边,发现了地上的女子:“这谁啊?”
“啊,她。”百谷急忙接到:“她经过这里时扭脚了,站不起,我说帮她带药来呢……”
“嗯……”男人将信将疑地看了眼晓何,又用惹了九鸩脾气的眼神打量百谷,随后拍了他的屁股:“去上菜吧。”
九鸩毫无威慑地瞪了那人一眼,也进了屋子。
百谷不知在座何人,只管低头布菜,鱼通常是最后一道,意味着正餐的结束。坐在首位的男人看着他收拾起身,说道:“小二,我叫的舞姬何时来啊。”
舞姬就在门外,她崴了脚,按理说在伤药到来之前都起不了身。
“这……还没到吗。”
百谷有点慌乱,他不习惯说谎:“我帮您去催一催。”
“不必了。”男人的口音奇怪,舌头不灵光似的:“再耽误时辰,都要困了,有什么兴致看人转圈。”
百谷庆幸地抬头看他一眼,发现这男人居然是高鼻深目,金发蓝眼,就像市集上卖的瓷像,不知是大食人还是波斯人,他正搂着坐在膝上的男孩,时不时亲一口。一同坐席的皆是因跋扈名声叫得上来的五陵弟子,华服玉冠,此时皆因吃得差不多,都捻着筷子看他。
百谷又低下头:“那就,祝各位大人吃好……”
“你是哪里人啊。”有人问:“走近些。”
九鸩看他们带着痞气轻浮的笑容,含着怒气,记着每个人的脸。
百谷老实答了,立即有人“哦”了应声:“那不是我那不成器的三伯叔被罚去看管的地方么,穷得要命,没什么油水。去年得了恩诏回家省亲,就带了三包茶叶,丢不丢人啊,我阿翁的脸都绿了。”
他问百谷:“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百谷老实说:“种茶种地。”
“果然是!”
他们哈哈大笑,连那蓝眼睛的也忍不住笑起来,膝上的男孩合宜地抿嘴,但他眼里是没感情的。
又有人问百谷:“素来听闻西南之地住民能歌善舞,今日舞姬不至,就烦请小二为我们代为表演吧?”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起哄,百谷的脸通红,他不自在极了,甚至想跑出门去一走了之。
一位公子拦着门,又开始逗弄他,百谷才不得已应了。
“我只会一种舞,”他声音小小地,“从小只跳这一种,用来祭祀的舞。”
“哈啊?”那公子抬着下巴:“给死人跳的?白事驱鬼的傩舞?”
“不!”百谷连忙纠正,“给山神跳的,每年举寨庆祝山神日,我们在山神树边献牲,烧肉,祈舞,祝祷。”
“哦……”他们回头问外邦的客:“看吗?”
“我们也为我们的神唱诵舞蹈,”那人伸手:“请吧,让我看看你的神。”
粗布短衣不方便,既是跳祈舞便要正式些,纵然在千里之外的东都,在没听过岱耶之名的人面前。
百谷脱了腰间束带与鞋,只穿白的里衣,把头发从幞头里解开,重新束起,垂于身后。
那一刻,他背对众客摆起舞姿,振骨起势,他不是酒肆里的帮厨或小二,凡人与凡人的关系淡化了,不分四海内外,世上爱恨情仇,富甲贫瘠才智愚笨,衡量人世的法度消失了。
外邦客拿起竹筷,对着桌沿敲下:“啪。”
仿佛是开始的讯息,百谷踮起脚尖翻转身体,柔韧地旋转与起伏,瞬时青丝云散,风流销魂,如沧海之雀、醴泉白雁,飞到众人面前。
落时玉英凋零春色尽,跃时海棠风动彩云追。快时弄影乱,慢时盘地舒展,如观云汉。
“问卿从何来,言从水中央……”一个男子附在别朋友耳边:“腰真软啊。”
“失策了,我友。”他回:“今日归去,不是更添愁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