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叶子酒
“至于我,”皇帝顿了顿,慢慢露出一个怪异的微笑,这个笑容里闪烁着不知名的期待和恶意,仿佛透过尤利亚看见了极其遥远的东西,“我即将迎来生命中最大的胜利,我能让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就像是圣主眷顾€€的信徒。”
亚曼拉在马背上勒住缰绳,忍着手臂的疼痛回头,阿淑尔被她派去接引另外一支队伍,但她觉得现在发生的一切都透着古怪。
太顺利了。
她们从圣桑丁庄园撤出,前往下一座成为据点的城镇,路上是平原和荒野,大部队已经前往据点驻扎,跟在她身边的人并不多,她已经做好了会被朝圣天盟偷袭的准备,然而一路上堪称风平浪静。
或许是长久在生死线上拼搏出来的第六感,越是风平浪静,亚曼拉越是感到不安。
前天从教皇国收到的信件再次映入她脑海,那个对往事一无所知的孩子向她提出了警告,亚曼拉并非对加莱的恶意一无所知,其实就算没有拉斐尔的示警,她也不可能对加莱抱有善意的信赖。
这是横亘在加莱和亚述之间长达数十年的纷争。
当年,若非加莱对亚述虎视眈眈,率先举起进攻的旗帜,亚述也不可能因为一些内部的混乱而到如今的地步。
在亚曼拉的父王执政时,加莱和亚述就是生死仇敌的关系,1045年,亚述发生了“瓦伦丁港口之乱”,内战爆发;第二年,加莱大举入侵亚述,蓬巴莱、桑东等周边小国同时群起而攻之,亚述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在这样的困境下,亚述和罗曼于1047年签订了继承人之间的婚约,当年的亚曼拉只有七岁。
1048年,罗曼出兵维护亚述领土基本完整,同时作为“未来皇后的嫁妆”,取走了亚述的两座岛屿。
1049年,加莱和罗曼爆发了战争,战场在勃艮第公国,当年勃艮第的所有葡萄酒出产为零,许多酒窖和储藏室被洗劫一空,次年波提亚银行名下所有葡萄酒庄都赚得盆满钵满,他们用这笔钱反过来收购了大量勃艮第的庄园,在这片遥远丰饶、流淌着顶级葡萄酒的土地上扎下了深深的根系。
1051年,十一岁的亚述公主第一次踏上战场。
1053年,年轻的公主独立率领一支队伍奇袭港口,经过四天四夜不眠不休的长途奔袭,在罗曼援军的支持下,以一场陶烈儿战役彻底平定延续了近十年的内乱。
1054年,瓦伦西亚大主教德拉克洛瓦因为宣扬新思想而被流放亚述,受聘成为亚述公主的宗教学导师。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命运的指引,混乱中隐隐遵循着神的逻辑,最终到达一个不可挽回的境地。
亚曼拉很少回忆往事,更从来不感叹过往岁月,对她来说,需要她考虑的事情有太多,多得完全不够她沉湎曾经,但或许是拉斐尔的来信恰好出现在一个微妙的时候,让亚曼拉不由自主地分出了些许的柔情。
“陛下€€€€”
但她的思绪没能持续更久,慌乱惊愕的呼喊惊醒了她,女王霍然抬头,看见远处的山坡上,属于朝圣天盟的旗帜纷纷从倒伏中立起,如同黑沉沉的云团,铺天盖地而来。
女王握紧了手中沉重的长刀,猛地回头,后方传来爆炸的隐隐巨响,他们来时的桥梁已经被切断。
在士兵们愕然惊慌的目光和叫喊中,女王没有露出任何脆弱的神色,她只是沉稳平静地抬起一只手,天穹上的阴云翻滚着露出一条窄窄的线,阳光透过这道缝隙泼洒在她身上,她身上带有某种比男性更为坚硬、更为锋利的质地,这让她看起来像是数百年前征战在圣主麾下无往不利的女武神。
“准备迎战。”女王的话简短而有力,奇迹般地,在听见她的话语时,所有忐忑不安的心都沉静了下来。
女王忠诚的士兵们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在这一瞬间,他们成了荒野上的大理石雕塑,面对着前方黑压压的敌人,静默地等待着君主的命令。
通晓人性的马匹也放缓了呼吸,沉重的吐气声成为了唯一的噪音,他们能听见自己鼓动的心跳、缓慢沸腾起来的热血。
女王牵动缰绳,轻轻用脚踢了踢马腹,聪明的马立刻知道了主人的意思,慢悠悠地迈动着脚步,步伐以稳定的节奏和频率加快,其他马匹都默契地跟随着头马,它们的脚步逐渐从轻快变得急促,最终成为连成一线的暴雨、雷霆,带着一往无前的恐怖气势,冲向了前方铜墙铁壁般的防线。
在极端的人数差距下,唯一能让他们活下来的办法就是主动发起冲锋。
战马嘶鸣,随着女王的身姿如箭射出,无数的士兵跃马紧随其后,在雷声般轰鸣作响的马蹄声里,如楔子般狠狠扎进了平原腹地!
从天空望去,大地上如同划出了一道浑浊的灰烟,这烟从平原南端一路迅疾地扑向北段,像狼群的利爪扣住了满目疮痍的贫瘠大地,又如潮水将要席卷世间一切丑陋脆弱的东西,而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一堵黑色的高墙。
这是一场无望的战斗,敌人的数量多到可以称得上是遮天蔽日,他们面对的是十一岁稚龄就踏上了战场、纵横亚述多年的武士公主,她刀下有无数叛军的亡魂,她和世界上最顶尖的那些君主较量了漫长的时光,而时间证明她从未失败,她缔造过众人仰慕的辉煌,这世上好像没有什么能摧毁她强大的灵魂。
于是他们决定以最高的敬意为她送上属于君主的礼赞。
这是一场至高规格的猎杀。
人群沉沉压在天际线下,他们骑着同样狂躁不安的马,在女王面前建造起了铜墙铁壁,它和地狱的大门也没有什么区别,而亚曼拉脸上带着放纵的笑意,在耳边呼啸而过的狂风中眼睛一眨不眨,向着那些前来审判君主的僭越之臣冲锋而去。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就算是地狱的大门,也要绝不停歇地冲进去!
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鼓荡,血管里的液体疯狂奔流,她翻转手腕,斩马|刀的侧面折射出冷冷的寒光,她趴伏在马背上减轻风阻,连人带刀在这无坚不摧的冲锋长刀上做了最尖锐的那一点刀锋。
“杀!”
带着血腥气的呐喊从喉咙里撕扯出来,携同着身后的士兵咆哮撕扯的声音,山呼海啸般震荡出去,一同捅向了面前的壁垒。
这把刀狠狠扎进了前方黑铁的壁垒里,于是在黑色与灰色里,瞬间绽放开了明艳的猩红,马匹和马匹嘶鸣着撞击在一起,刀锋和刀锋锵然出鞘,在和自己同类的厮杀中迸溅出星星点点的火花,敌我的鲜血霎时间就铺洒开来,又被马蹄踩在湿润的土壤里,为土地不断添加着湿润水分。
所有忠诚的卫兵都在拼命试图为女王撕扯开一条逃生的通途,他们个个都是奋不顾身的野兽,疯狂地撕咬着阻拦女王道路的敌人,每一个人的死亡都能带走三四倍的生命,到了最后,连他们的敌人都为之恐惧,下意识地想要避让开这些满身是血的魔鬼。
或许是长生天终于选择了庇佑€€命途多舛的女儿,在经过数小时的激战后,亚曼拉冲出了这个致命的围猎场,这时在她身边的卫兵只有寥寥五人。
女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显狼狈,她抓着缰绳€€€€这匹马已经不是原来那一匹,跟随她辗转了小半个亚述的那匹战马死在了半个小时前,这匹马是她从那个杀了她坐骑的人手里夺来的,附赠对方的一条命。
六人疯狂地驱使着已经疲惫不堪的马,身后是黑压压的追兵,谁都没有怜惜吐出白沫的马,血顺着他们的身体流到马鞍上,在地上拉出笔直的红线。
“陛下!是我们的人!”一名眼尖的卫兵看见了前方的旗帜,声嘶力竭的大声欢呼起来。
亚曼拉没有力气说话,他们一头扎进了象征着安全的同伴中,亚曼拉才终于有力气停下来,一边和身边的人换马,一边掉头冷冷地盯着紧追不舍如鬣狗的追兵们。
“既然他们没有在那里留下我的命,那现在就轮到我的回合了。”
女王擦掉脸上潮湿的血,没有去管那些细碎的伤口,她的表情坚硬冷酷得像是戴了铸铁的面具,周围簇拥着她的军队,头顶是辽阔的苍穹,前方是无尽的敌人,女王握紧了刀。
“冲锋!”
在震破耳膜的厮杀声中,亚曼拉忽然感觉到余光里闪过一道细细的银光,这道光从她的背后而来,在她嘶鸣的本能警告中,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她感觉自己脖颈上传来一声极细极清的脆响,这声音在战场上几不可闻,但在她耳中却如同钟鼓齐鸣。
那一只跟随了她多年的金质挂坠盒锁链被刮过的刀锋割断,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当手心触碰到那点带着体温的金属时,一种极致的剧痛捕获了她。
在所有人震惊恐惧的视线中,女王犹如被风吹起的叶片,落下了马背。
在生命的最后,亚曼拉脑子里掠过混乱的无数场面,年幼时桑夏小小的笑脸,亚述旷野上昼夜不息的风,带着玫瑰香气的罗曼宫廷,德拉克洛瓦的紫色眼睛,拉夫十一世临死前怨恨的眼神。
但亚述的未来、罗曼的未来,乃至于这场战争的结局€€€€她奇异般地并没有想到这些。
她有些突兀地想起了那年离开罗曼之前,和拉斐尔最后一次在王宫花园里的相见。
那是她此生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触碰她的孩子。
她是多么遗憾啊,假如当时她能给出一个拥抱,假如她能亲吻他的额头,假如她能呼唤他一声、我的孩子?
假如她知道那就是全部,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抓住他,告诉他他的母亲是多么思念他,告诉他她从未想过将他遗弃。
可惜时事总是不遂人愿,命运也未曾将她眷顾。
她甚至从未当面呼唤过他的名字,像任何一个平凡的母亲都会做的那样。
女王蓝宝石般深邃野性的明亮眼眸黯淡了下去,她的手指里还紧紧攥着那只金质挂坠盒,阳光怜悯地落在她身上,照亮了挂坠盒里隐约可见的一张少年面庞。
淡金色的长发,紫色眼眸,背景是翡冷翠神学院茂盛的大树,他像是从人间匆匆走过的天使,只是对着绘制肖像的人投来冷淡的一瞥。
这就是一个母亲能拥有的全部了。
抖抖索索……不、不要骂我【顶上锅盖】
六十一章结尾,母子俩见面的时候,女王说“命运已经努力给了你它能给出的一切”,其实这是在说她自己,她已经努力把所有能给拉斐尔的都给他了,只可惜当时的拉斐尔并不知道:)
以后会有女王的个人番外,你们想看的话我可以写【摸手手】
第80章
黄金衔尾蛇(二十八)
拉斐尔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站在梯子上翻了两页,泛黄的书页上用从章鱼墨囊里提取出来的黑墨水画着各种图案,这是记录珍稀花草的图谱,作为娱乐和科普读物十分有趣,也是贵族教授子女辨认毒药的启蒙教材。
拉斐尔不算是真正在贵族家庭长大的,所以他缺乏这些系统的贵族教育,在被德拉克洛瓦接回来之后,他们曾经紧急为他补习过这类课程,基本上的课程他都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掌握,除了一些需要肢体协调的项目,比如说直到如今,他的马术课程还是在不及格的边缘摇摇欲坠。
每到这时候他就十分庆幸,教皇的工作只是站着€€€€或者坐着,扮演一个完美的偶像,而不用像是国王那样举办什么宣传个人勇武的狩猎宴会。
他将这本书放在手边的小篮子里,再次伸手去拿下一本书。
那本书很沉重,他握着书脊将它抽出来时,不得不将身体朝那边倾斜,大病初愈的腿连带着娇贵的膝盖猝不及防地向他发出了抗议,拉斐尔还来不及松手,连人带书就从梯子上跌了下去,叠放在一边的一摞书稀里哗啦地砸了一地。
幸好房间里都铺着柔软厚重的地毯,这点高度还不至于造成什么伤害,拉斐尔坐在地上,静静地等待那阵针扎似的痛痒过去,视线就对上了角落里的一只箱子。
他想起来了。
这是唐多勒枢机留下的东西,那本手记上记载着这个死去的男人此生最大的罪恶,以及拉夫十一世谋杀教皇德拉克洛瓦的书信证据。
拉斐尔忽然眨了眨眼睛,他想起来,箱子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他上次并没有打开。
这是一个非常闲适的下午,年轻的教皇以不符合他身份的慵懒,随意地坐在地毯上,伸手从桌子下拉出了那个小小的木箱子,打开了它。
里面静静躺着那本他看过的牛皮手记,两封陈旧的信件,还有压在最底下的一卷羊皮卷。
这羊皮卷只有成年女性一只手掌长度,细细一卷,手指粗细,扎着泡过药水的蓖麻绳。
在捆扎时,麻绳上的药水可能都还没有完全干透,青色的药水在羊皮纸上渗出不规则的痕迹,两者紧紧地黏连在一起,拉斐尔用着超越常人的耐心和细致一点点地剥离难舍难分的绳子和纸张,干透了的麻绳在被揭下来时发出了簌簌的脆响,细碎的药物粉末落在他手指上,像一层闪光的薄薄钻石。
那条尽忠职守的麻绳落在了地上。
拉斐尔小心翼翼地打开羊皮卷,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笔迹飘逸,一眼就能看出写下它们的人正是神采飞扬的年纪。
教皇淡紫色的眼睛在文字上停顿了一下,漫不经心的眼神缓缓凝固。
有人称赞过西斯廷一世的眼睛是圣主最为珍贵的宝藏,传说纯度最高的海蓝宝石在某一种光线和特殊截面下会散发出夺目的淡紫色光彩,那种颜色极致绚丽而梦幻,最为苛刻的画家都无法拒绝这种顶级的色彩,而正是这种稀少珍贵的色泽构成了教皇瞳孔的主色调。
他的眼睛是一片未曾被人踏足的雾海,只有晨昏会泛起紫色的光晕,比最纯粹的宝石还要透明清澈,没有人见过它碎裂的样子,正如它的主人拥有着世界上最为坚硬的灵魂,所以当它彻底崩塌时,那场景宛如永恒荣耀的天国从天坠落,琉璃水晶的高塔崩化成齑粉,贞女举着火炬引导灭世的洪水吞没大地,极致的灿烂和辉煌迎来了极致的毁灭。
他在无人之处分崩离析,被命运放肆地嘲笑奚落。
羊皮纸上的字迹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他曾经在和罗曼来往的公文上不止一次地见过属于女王的笔迹,陌生是因为褪去了漫长时光的锤炼,纸面上的字尚且张扬。
这是一份从未被公开过的遗嘱,来自二十五年前的某一个普通日子,上面似乎还带着亚述自由的风的气息。
“我,亚曼拉€€萨尔贡,真伽王及赫殊王后之女,贡达公主,于亚述历460年立下此遗嘱,若我无其他遗嘱而意外亡故,我的个人财产及所有头衔归属我与德拉克洛瓦之长子(女)拉斐尔继承……”
二十五年前的某一天,还是公主的亚曼拉为这一场吉凶难料的生产做了万全的准备,她写下了这一份遗嘱,将它寄给远在翡冷翠的德拉克洛瓦,为尚未出生的孩子做好了所有打算。
倘若她不幸死在了生产中,拉斐尔将作为她唯一的孩子继承她在亚述的一切,而孩子的父亲则会成为他的后盾。
拉斐尔在羊皮卷末尾看到了德拉克洛瓦泛黄的签名,以及作为公证人的唐多勒枢机的签名。
年轻的教皇抓着这一张羊皮纸,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天崩地裂的茫然。
他的母亲……传闻中的娼妓、将他狠心遗弃的女人,是亚曼拉女王?!
但这怎么可能?!
拉斐尔的情感在极力否认这个足以摧毁他认知的事实,比情感更为冷静的理智则已经开始思考其中的真实性。
他痛恨过、眷恋过、思念过的母亲,在他记忆里留下海水汹涌和亚述童谣的人……是亚曼拉女王?
拉斐尔努力在记忆中挖掘和亚曼拉相处的回忆€€€€这很容易,因为他们见面的次数实在寥寥,无论怎么回忆,也只有在罗曼王宫里的那一次,至于上一辈子,他们根本从未谋面。
她知道他是她的孩子吗?
这是毋庸置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