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扇九
那个伪装成近臣的家伙想杀了他,然后呢?
它能变成近臣的样子,会不会也能变成他的样子?
那么,现在正争权夺势的人里,有没有谁已经中了招?
怀抱如此令人胆寒的猜测,祝琰再怎么不愿趟这浑水,也不得不以身入局。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赤日帝国的大皇子,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家崩塌。更何况,再没有上位的野心,他也天然是所有人的眼中钉。
他无法抽身,徐清渡又怎会独自离开?
她于是放弃了那个难得的好机会,携【争渡】返程,协助祝琰控制住太乌星的局面。
“……这比想象中还要难很多,和考皮族的对抗,花费了我们漫长的时间。它们的存在实在太不合常理了。”祝琰说。
考皮是徐清渡起的名字,“copy”的谐音。
以兽人为食的怪物,能够复制粘贴般化身为他人,连记忆也一并攫取。有心掩饰时,最亲密的家人都可能无法发觉。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它们没有属于自己的固定之躯,因此不会被杀死。
“小雪说,它们很大概率是比我们更高维度的生物,生命以现阶段无法解析的形式存在着。”
“从□□上夺走一个人的性命,这很容易;但要如何从精神上、或者说灵魂上杀死一个人,至今,我们也没能找到办法。”
祝琰抿唇,目光晦暗下去,“这二十多年,我们所能做的,也不过勉强维持住赤日帝国的权柄。三大帝国是兽人心中不倒的旗帜,要是它们出了问题,后果将不堪设想……”
祁绚沉默着,温子曳则轻轻叹了口气。
这也难怪。
北星域和联邦不同,契约在这里几乎销声匿迹。缺乏“天敌”的威胁,“入侵物种”自然会泛滥成灾。
很早之前温子曳就对帝国的情况有所设想。以他看来,北星域才是鸠人发育的最佳温床。
“赤日帝国的运气很好,遇到了你们。”
温子曳摩挲着指腹,“该说阴差阳错,还是命中注定好呢?争渡的出现,带动了太乌星佣兵组织的发展……我想,佣兵的活跃,应当离不开契约兽和晶能武装吧?即便这在北星域很罕见。”
“你的意思是——”
祝琰不是傻子,立刻听出了他的潜台词,“考皮族害怕契约兽与晶能武装?”
温子曳颔首:
“丛小姐的想法与我们这边的结论一致,鸠人、你们口中的考皮族,来自高维文明。你可以理解为,它们的生命是一种高维度的波频,只有特殊的能量形式可以对它们造成真实伤害。”
“而这种能量,就是共振状态下,被精神力触发的晶能。”
“原来是这样!”祝琰顿时两眼放光,喃喃道,“怪不得我总觉得,它们一直在回避与我们正面交锋……”
加入争渡的最低要求,有一个志同道合的契约兽伙伴、或在科研方面得到丛雪的认可。起初只是为了挑选精英,没想到竟意外达成了令敌人忌惮的条件。
要是这个消息准确无误,赤焰狮的眼神陡然发生了变化,对局面的影响可谓是颠覆性的。
这意味着赤日帝国可以不再被动挨打,真正拥有了反击的底气。
“没想到和你随便聊聊,居然聊出了个不得了的消息。”
祝琰语气一转,不再像先前那样带着对小辈的温和包容,更加郑重、也更加复杂,半开玩笑地说,“小曳子,你还真让人惊喜。”
“不过,这件事太重要,我得赶紧告诉大家才行。抱歉,先失陪一会儿。”
目送男人匆忙离去,温子曳垂眼,不疾不徐地品了口烈酒。
这回他没有被呛到,只是乌眸含水,视线迷离地移向上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样好吗?”
祁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什么?”
温子曳回头看他,白发青年蹙着眉,冰冷表情在篝火映照下也未曾融化。
“还能是什么……”
祁绚一副被问住的模样,继而似有些忿忿不平地磨了磨牙,“少爷,他特意说了这么多,目的很明显吧?你不可能看不出来。”
“嗯?嗯。”温子曳漫不经心地应道,“他希望我能体谅徐清渡。我知道。”
从一开始,祝琰就没有掩饰过自己的来意。他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如果温子曳有心责怪,该受到责怪的是他,而非徐清渡。
“不是谁都能这么平心静气地接受爱人与别人的子嗣的,他居然肯主动当说客。”
眯起眼,温子曳想起祝琰对他小心翼翼的表现就觉得好笑,轻呵一声,“看来,我的这位‘小爸’一点委屈也不愿意她受。心思够细,也够用心,不怪徐清渡喜欢他。”
“……我也一样的。”祁绚闷闷说。
这话说得没首没尾,温子曳不明所以地转头:“什么?”
祁绚猛地凑近,两人几乎鼻尖挨着鼻尖。
他凝视温子曳微微讶然的神色,双手撑住身前的地面,肩头倾斜。这个动作就像将大少爷整个虚揽进了怀里。
他们刚刚都喝了点酒,如此之近的距离,温子曳有点分不清呼吸间缠绕的酒气究竟来自于谁。
虽然私底下,祁绚一向表达直白,贴来抱去也是常有的事;但有外人在时,出于王室的礼仪教育,他的契约兽总会保留些许矜持。
周围还有那么多人,甚至徐清渡和祝琰就在不远处,温子曳没想到祁绚会突然靠过来,不禁意外地挑起眉梢。
“怎么了?”
他看着祁绚的眼睛,绀紫色的两枚宝石在夜晚闪闪发亮,似有千言万语,辛苦地忍耐着。
温子曳一时有些出神了,下意识摸上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小声询问:“你是不是醉了?”
祁绚摇摇头,他喉咙梗了梗,才缓慢开口。
“祝琰不愿意让他的爱人受委屈。”雪白睫毛扑扇一下,他认真道,“我也一样的,少爷。”
“他们感情好不好,我不在乎;徐清渡有什么难处,是不是为此耿耿于怀、难过自责,我也不在乎。我只在乎你,你的感受。”
“最后为什么要把话题岔开?鸠人的事,之后找个正式场合再说明明更合适,不是吗?”
祁绚了解温子曳,就像温子曳了解他。
正因比谁都要了解,所以他才明白,顾左右而言他,分明是故意的。
“你在回避。”祁绚笃定地说,“你不希望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温子曳叹了口气。
好吧,尽管他也没打算瞒着祁绚,但连这种幽微情绪都分毫不差地捕捉到,这只雪原狼是不是快变成他肚子里的蛔虫了?
“倒也算不上回避……”他心底小小别扭了一下,“只是觉得没必要继续。”
祝琰也好,丛雪也好,乃至整个争渡——这个以徐清渡为核心建立的团队,每个人对待他的态度都尽可能的亲切爽朗。相处时,温子曳不难感受到对面的小心翼翼。
如此呼风唤雨的一群人,为什么偏偏对初次见面的他这样体贴?
答案并不难猜,只会是因为徐清渡。
她关心他的感受,在乎他的态度。她想见他,却又为此局促不安。
祝琰说的一点不错,他们不愧是母子,连这方面都很像。不知所措,就先表演出“得体”的模样,一旦被揭穿,就只好用玩笑打闹来掩饰心虚。
温子曳呼出一口白雾,仰望它在半空上升、消散。
氤氲水汽模糊了不远处女人的侧脸,下颌相似的弧度,令他心底一阵触动。
“她对我感到歉疚,所以祝琰想要替她背负这种歉疚。”
他说,“再往下聊,等解释清楚来龙去脉,大概就要乞求谅解吧……我不希望变成那样。”
“知道她曾为丢下我而感到后悔,知道他们没能回联邦见我的理由,就已经够了。”
温子曳说着,垂下头,轻轻笑了一下。祁绚从他脸上看到十分柔软的神色,“这已经比我想象中要多得多了,再多下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或许我会将这些年的不顺全怪到他们身上,或许我会向他们索取补偿,又或许我只是把内心的话说出口……无论那种举动,都可能轻易伤害到她——他们就是要将这种权利赋予我。”
“但这是不应当的。没有人做错了事,一切都是阴差阳错。”
温子曳摇摇头,他比谁都清楚这种权利有多可怕。来自亲近之人的责怪,是锥心之言,是在梦中也无法遗忘的冰冷箭矢,能将胸腔贯穿。
他花费多长时间,经历多少曲折,才逐渐从阴影中走出。
所以他不能、也不愿意对别人这么做,哪怕这只是一个假设。
“当然,也许是我多想,毕竟寻常人不像我一样敏感,受不得半点否定。不过,既然预料到这种可能性,就不该由其继续发展。不是么?”
说完,温子曳长舒口气之余,莫名空落落的。
他还未细究这股失落,衣领就被往下揪,躲闪不及地靠进祁绚怀里,一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肩,按在肩胛上的指腹略微颤抖。
“可是他们……”
急促的呼吸洒在耳畔,祁绚的语气带着孩子气式的固执,“她就是亏欠你。”
“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哪怕是迫不得已,她也的的确确丢下你两回。”
“第一回她把你带来这个世上,让你成为她追求自由的筹码;第二回她也没有选择你,比起愧对的未曾谋面的儿子,当然是身边的人更重要……她就这么放弃了回到联邦,留在了北星域……”
不是不能明白,祝琰的为难,徐清渡的苦衷。情非得已的事情,谁都不想看见,谁都为此痛苦。
祁绚不是什么心肠冷硬的人,不如说大多数时候,他比温子曳更容易动摇。
可唯独这件事,说什么都不能原谅。
要是连他都觉得可以理解,把这些轻飘飘地揭过去,所有人和乐融融、亲如一家。徐清渡和祝琰是避免了被伤害,可温子曳受到的那些伤害要由谁来负责?
谁来弥补他孤独的童年,谁来给他一个交代?
祁绚握住温子曳的手,触觉冰凉,他不禁握得更紧,喃喃道:
“我知道你不可能不在意,也不可能因为得到解释就轻易释怀……只是比起自己的感受,你更习惯把别人放在第一位。”
温子曳一直如此,记挂在心上的人,都会无微不至地关注。
对谁好,就好到没有边界,处处考虑妥帖,有时不惜压抑自己。
“他们对你有愧疚,那就让他们道歉、解释、补偿。”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人规定有苦衷就必须体谅。为什么要反过来担心他们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受伤?”
祁绚心疼得厉害,一想到小时候那个寂寞到只能在游戏里寻求关爱的【温】,喉咙就像被谁拧住了,几乎委屈地问出声。
他替温子曳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