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狼成犬 第236章

作者:扇九 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星际 玄幻灵异

“所以你们达成共识,策划了一场虚假的婚姻。”

他慢条斯理地说,“温乘庭凭借这有名无实的关系通过联邦伦理法案审核,用你们的基因制造出了我。而你摆脱了两难的困境,着手准备雇佣兵团的事情,最后与祝琰、丛雪一起离开中央星。”

“——以上就是当初所发生的事情的全貌,是吗?”

“基本一致。”徐清渡点头承认。

“这么一来,家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名望与利益,温乘庭得到了他想要的继承人,阿琰和我也得到彻底的自由……而所要付出的代价,只不过是场没什么感觉的基因手术……”

“现在听上去很可笑吧?”她闭上眼,面容讥诮,“但我那会儿真这么想。我以为这么做就能让所有人都得到满意的答卷。”

“事实上的确如此。”那双眼眸复又睁开,倒映出温子曳安静的侧脸,“计划进展得很顺利,我也不再和父母争吵,变回了从前那个令他们骄傲的女儿。鲜花与掌声以比从前更加迅猛的方式回到我身边,我又是正确的、优秀的徐清渡了。”

“我很满意,阿琰很满意,父母很满意,温乘庭很满意。所有人都满意了。”

“……除了你。”

盯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夕之间长大了的青年,徐清渡不禁出神。

见到温子曳前,她总觉得对方是个孩子,印象一直定格在婴儿的模样上。可其实已经二十年过去了。

二十年前,她自以为找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为此沾沾自喜,一头扎进【争渡】的创立和对未来的安排中,没有去培育中心探望过哪怕一次。

她没有当母亲的实感,对她而言那并不是她的孩子,比起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更近乎一个象征性的符号。做完基因提取手术后,他们就没有关系了。

直到出生那天,温乘庭把即将出发的他们叫过去,询问她,打算叫这个孩子什么名字?

没有任何准备地,她怀里多了一个新诞生的小生灵。

婴儿发出响亮啼哭,他抱起来柔软又脆弱,却那么沉地压在了心上,让她手足无措。而温乘庭的问题,更是打她一个猝不及防。

她的大脑罕见地一片空白,眼睛慌乱地四处乱瞟,瞥见窗外飘零的树叶,下意识脱口而出:

“叶子……子叶。”

刚说完她就后悔了,作为小名或者昵称感觉尚可,但作为正式用名未免有点草率。

即便她从来没有给谁取过名字,却也很清楚,这种伴随一生的东西,应该慎之又慎、反复斟酌地决定,应该拥有丰富的寓意、美好的祝愿,而不是如此仓促地从一片凋零树叶上获得灵感,随口赋予。

但温乘庭没有任何意见,只点头:

“子曳,孩子的子,摇曳的曳,温子曳,好。”

她决定字音,他决定字形,尘埃就此落定。

她失去了修改的机会,就算能改,她也不知道该改成什么样。

她该管这个生来注定要背负众多期望与责任、人生从此刻开始就已注定的孩子叫什么?即将远行的她到底有什么资格为他取名?她的选择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太多太多的疑问在徐清渡脑海中盘旋。

当按照原计划登上飞船,却找不到想象中应有的兴奋和轻松时,徐清渡才惊觉,从那天起,她耳边一直回荡着那个孩子的哭声。

他被温乘庭从自己怀里接走时哇哇嚎啕,感情之充沛,和他的父亲一点也不像。不像温乘庭那个扮演着寻常人类的冷漠机器。

……像她。

是她创造了这个生命,是她把他带到了这个世上,他们流淌着相似的基因。

所以,如果她不希望人生被束缚在责任中,她又凭什么觉得这个孩子希望?

她可以想无数理由来反抗肩头的枷锁,然后逃走,可她凭什么觉得一个孩子可以?

“你让我发现,其实问题一点都没有解决。”

徐清渡自嘲一笑,“自以为找到了正确的办法,其实只不过是在逃避而已。一个孩子不应该出于“爱”以外的理由而诞生,我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但……就像你知道的那样,已经太晚了。我失去了最后一个补救的机会。”

她抬起头,看着温子曳,看了很久。

“——我很抱歉。”

温子曳下意识张了张嘴,事情最终还是按照他预想的方向进行了,奇怪的是他却无法说出那句轻飘飘的“没关系,我不怪你”。

他做不到。他竟然做不到?

温子曳不禁升起一股对自己的恼火,他以为他已经足够成熟,早就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了。

可到头来,他和那个魔怔般打探着有关生母消息、在反复的揣测中擅自期待又擅自失望的六岁幼童有什么区别?

因为他与徐清渡共情了吗?不仅仅是她本人,还有她口中那个听上去处境可怜的孩子?

“没你讲得那么糟糕。”

急于反驳心底迟疑,温子曳沉声搬出不知说服过自己多少遍的理由,“我接受了比谁都良好的教育,享受到寻常人家难以想象的富贵与权利。就像你所说的,正因受惠于这一切,我才是今天的我。”

他暗自握拳,声线转冷。

“如果你要将之称为‘错误’,与否定我无异。还是说,我确实让你失望了?我像温乘庭,所以你也可怜我?”

这突如其来的怒意让徐清渡一愣,她抬眼盯了满脸风雨欲来的温子曳一会儿,忽然“扑哧”笑出声来。

温子曳被笑懵了,而徐清渡抓了抓头发,长舒口气:

“哎呀……你终于肯对我发火了。”

“什么?”温子曳蹙眉,他在徐清渡面前似乎一直节节败退。

“说你像温乘庭,那只是第一印象。”徐清渡摇摇头,“多说两句话就会发现,你和他一点也不像——你比他柔软太多了。”

柔软,这对温子曳而言也不是什么好词,和软弱没什么差别。但徐清渡一副理所应当“我在夸奖你”的样子,又令他无法辩驳。

“出发前来冰原星的路上,我想象过很多遍你我见面会是什么样子。我在你的人生里完全缺席,什么也没给你留下,现在却忽然跳出来自说自话,很莫名其妙吧?”

徐清渡说:

“也许你根本不知道我还活着,会被吓一大跳;也许你会责怪我、对我发脾气、不认我甚至憎恨我。什么情况都有可能,毕竟,我不知道你长成了怎样一个人。我已经准备好面对一切可能性了,但你表现得比我预想中任何可能的情况更好。”

“你轻而易举地接纳了我,我的恋人、我的朋友。你承认我的身份,包容我的接近,耐心听我解释当年发生的全部。”她语气逐渐无奈,“你像是对我毫无芥蒂,让我简直有种错觉,好像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好像我们可以就这样相处下去……”

“为什么不行?”温子曳终于找到机会反问,“你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你没有后悔吗?难道你是故意不回来见我的吗?”

“退一万步说,好,你是!那又如何?谁规定母亲一定要爱自己的孩子?谁规定了她不能更爱自己?”

“……”

徐清渡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怜爱,她轻声喊道:“小曳子。”

“你在用道理说服自己。”

温子曳身形一僵,对上她清凌凌的眼珠,瞬间感到自己被看透得彻底。

“你不是温乘庭,不需要学着他的样子做事。用理性操控情绪,这只是在勉强自己。”徐清渡说,“长此以往,反而会导致一段关系的崩塌。”

“我不会——”

“即便你能做得很好,”徐清渡打断他,“你的心也会受伤。”

她仰头看向廖阔的天:“诚然,你说的有道理。我当然可以有我的理由、我的选择。我说我后悔离开中央星,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但即便没有遭遇虹吸空洞被困在北星域,我恐怕也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在你和我之间,我早已做出选择。我是个自私的人。”

“每个人心中都有远近亲疏,只是很少有人会面临这种选择。”温子曳下意识说,“换作是我,我也会选我自己。”

“我很高兴你能理解我。”徐清渡微笑起来,“所以,我也想理解你。”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我……”

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更认真的注视中,温子曳无法再敷衍自己。

他是怎么想的?

温子曳低下头,指腹抵着眼镜,调整了番呼吸。他鲜少对祁绚以外的人敞露心扉。

“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六岁,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有母亲。”

徐清渡未曾病故,这件事虽然知道的人不多,却也不是什么大秘密,至少徐家心知肚明。

因此,他们对待温子曳的态度十分奇怪,能避则避,提及徐清渡时也总小心翼翼的,很快就被过分敏锐的孩子发觉了端倪。

比起“我没有妈妈”,“妈妈不要我”显然是一个更为沉重的打击。

前者,他尚可抱有一份自我安慰的幻想:他的母亲只是去世了,如果她还在,也许温乘庭就不会那么冷漠,忙碌到十天半个月见不了一次面;如果她还在,一定会像其他人的母亲一样爱他,这天经地义。

可幻想被打破了,以一种最令人失望的方式,让他的存在如此尴尬、如此可笑。

“就像你猜测的那样,我埋怨过怒,讨厌过你,也恨过你。”

温子曳说,承认这点让他觉得丢脸,他闭上眼睛,“我非常不甘心……难道我做的还不够好?我比别的孩子差劲?我不讨人喜欢?”

“我想我至少要知道为什么,知道你是怎样一个人、你是怎么想的。”

“所以你才这么了解我。”

听见徐清渡的小声惊叹,青年长长的眼睫动了动,嘴唇抿了起来:

“我了解你,又不了解你。我想象你的模样,揣测你的内心。然后我发现你的人生的确不需要我,你不是那种甘愿囿于家庭的人。你是成熟的、精明的、理智的、正确的,所以你一定是在深思熟虑后做出了这一决定——毕竟,你不爱温乘庭,当然也不会爱我。你追求了你所希望的未来,这才是天经地义。”

“然后这件事就结束了,到此为止。我结束了对母亲的幻想,认清了现实。”

徐清渡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这种平淡的态度让温子曳好受不少,很多东西,也能更自然地脱口而出。

“但是……在那之后,我反而没办法继续讨厌你。也许了解你的人都没办法讨厌你。”

眼睛眯开一道缝,星光渗进来,温子曳悄悄瞥向徐清渡。

“你太耀眼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就会想到你。虽然那只是我对你片面的认识,但你,的确曾充当过许多次……我的底气。一想到我身体里流淌着你的基因,你的血脉,我就觉得我能做到,然后我真的能做到了。”

“所以,”他顿了顿,“说我完全没有怨言,那不可能,但我的确不怪你,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徐清渡缓缓点头,声音怕惊扰什么一样轻:“嗯……我知道了。”

她接受了他的意见,温子曳心中仿佛落下一块大石:“更何况,你不是什么都没有留给我。”

“这副眼镜、终端,还有你的八音盒,你小时候的游戏、玩具、童话书。除此之外,你还给我写了一封信……”

在徐清渡本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它们帮过他许多忙,给他的童年带来过关怀与慰藉。

那封口吻如同友人打趣般的信,更是一度改变了他的想法,让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在徐清渡心中并非不值一提……

“等下——等等等等!”

错愕的叫声打断了温子曳的回忆,他睁开眼,望向徐清渡,只见她一脸疑惑地问:

“信?那是什么?”

“眼镜和终端是我给的没错,可也只有这个了。那会儿我浑浑噩噩,走得仓促,临走前才想到该给你留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