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管城子
浮游明白,柳三思在找寻的,是自己当初和他提过的那个阵法。但那个阵法为什么会出现在水月村?
而“顾清霄”这个名字,他从未听闻过,水月没有这号人,在阵法上有所涉略的,也就只有顾青雨夫妇二人。
浮游追问道:“那本书,是否由兽皮所制,上面有几块鳞片?”
白九祝回忆了一下出门时瞟的那一眼,点了点头。
“撰写者不是叫顾青雨?”
“不,柳三思亲口同我说,是顾清霄。”白九祝肯定道。
“顾清霄,不是顾青雨……哈,原来如此……”浮游喃喃自语。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似哭似笑,白九祝没有听清,递去一个不解的眼神:“怎么了?”
“无事,只是突然发现自己被两个人类骗了。”浮游很快恢复平静,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也许是最后一次了,再陪我坐一坐、讲讲话吧。”
“你居然也被人骗过?”白九祝挑了块平滑些的石头坐下,衣摆微微撩起,缠着红纹的双腿浸入河水中。
“还被骗了很久,久到那两人都化成枯骨了,没法找他们算账。”
若非浮游蒙了身黑袍,此刻倒有些像白九祝刚来騩山时常出现的场景,只是二者身份调转了过来。彼时的白九祝刚遭受灭族之灾,浮游因与九尾狐族有些交情再加上可怜他,便收留了这只小狐狸,白九祝天天呆呆地在河边坐着,浮游也就陪他坐在那。
白九祝沉默了一瞬。
“虎奇她还在吗?”在问出这个问题时,他心中已有了答案,但还是会隐隐期盼着万分之一的可能——那个说着要找他算账的虎妖还活着。
可惜,现实里没有这个可能。
“死了。柏尘寰给了她一个痛快,她死时并不痛苦。”
“真的吗?”
“真的。我还给她找了块风水宝地,下辈子修行一日千里。”
“小白呢?”
“找了只母兔子生了一窝小兔子,已经成为曾曾曾曾曾曾曾祖父,子孙满堂。”
“浮游。”
“嗯?”
“你这个满嘴谎言的讨厌鬼。”
“这话可真叫妖伤心,小九祝也是我所偏爱的一员啊,我还专门给你留了份小礼物。也还好我懂你,虽然小九祝嘴上说着讨厌我,但出门找我时一定非常着急,否则不会把辫子编得这么潦草。”
“才没有。辫子是柳三思帮我编的,编了半个时辰,也不是很糟糕吧。”
“噗。”
“你笑什么?”
“笑情人眼里出西施。”
“到时候,你不会因为我们哭鼻子掉眼泪吧。”
“……”
“看来是会的,不过有柳三思在你身边,我也不用太担心。诶,也不对,要是他欺负你怎么办。”
“……他不会欺负我的。”
“水月村的人中,顾乐语是唯一一个没有被魔念侵蚀的,她当时太小了,逃过一劫。她是个好孩子,可以的话照顾一下她,嫌烦也可以随便找个山林把她放下,凭她的能力,在山林里活下去要比在人类的世界中活下去容易多了。”
“好。”
“九祝,好好活着。”
“……”
“好。”
日渐西沉,河面上的倒影不知何时只剩下一道,浮游仰头望向暮色,落下一声长叹。
许久没见过这般美丽的晚霞了。
白九祝回到医馆时,顾乐语正在门口旁挑拣着晒干后的药材,在她身后,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坐在轮椅上晒太阳,似乎睡着了。
他轻声和顾乐语打完招呼,经过她们身旁时,倏地被叫住了。
“听乐语说,你也叫白九祝。”身后,老妪睁开了眼,凝望着那头银白的发,“不仅名字,长得也很像我一位故人。”
白九祝转过身,辫尾的铃铛划出一道轻响,回望道:“好巧,您也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顾乐语好奇地瞅着他们,正想摸鱼偷懒听听他们讲话,就被老妪不轻不重敲了一下脑袋,她只好苦着脸继续埋头苦干。
老妪抬手虚虚往上比划了一点,精亮的眼落在白九祝的脸上:“不过我那位故人,按时间算,应该瞧上去更高点、年岁更大些。他小时候常常莫名发呆又莫名哭泣,山主忙的时候就丢给我照顾,可麻烦了。后来他长大了点,默不作声就跑去其他地方不回来了,又叫人有些想念他。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已经记不清了,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白九祝俯下头,任由她的手摸上头顶,眉眼弯弯:“他现在过得很好,而且也希望着你们能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生活。”
“不像了,他笑起来不曾如你这般明亮。”老妪也同他一般弯起眉眼,“你与你的同伴,是准备离开了吗?”
“今晚或者明早就动身。”
老妪松开了手:“也好,是该结束了。”
白九祝怔怔地看向她:“您都知道?”
“不清楚,只是有时能感受他在痛苦。”她抬头望向暮色,“今日的晚霞很美,是吧?”
“确实。”
手里忙活的顾乐语不解地望了望天空,和平日也没什么差别啊。
【作者有话说】
关于大小狐狸,体型会有一些差别,但大狐狸依旧比柳三思矮半个头。
◇
第95章 梦与真(10)
顾清霄的手记前半部分都是机关术,除了水月村的建设外,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设计,比如,如何让机械定时且全自动捣米。直到最后一页,柳三思才找到了疑似的阵法,上面没有任何注明用处的字句,前一页还有着这个阵法被涂抹的废稿,仿佛记录者曾为落笔百般犹豫。
阵法线条曲折回环,与满纸的符文密密麻麻交织,繁复如天书。柳三思研究了半响,才勉强看懂一点点,并且发现了相当糟糕的消息——这个阵法只有一半。
他再度翻看了整本书,甚至把剩余的书籍也查探了一番,彻底确定了这个糟糕的消息,阵法缺少了构建阵基的灵阵。
即使柳三思能找擅长阵法的修者补充阵基,但阵法能发挥的力量有多少是个未知数。
柳三思苦笑着合起书:“顾前辈啊顾前辈,您可真会给后辈出难题。”
补充如此复杂阵法的阵基,除了他的师傅,也就玄易门那群神神叨叨的人有这能力。阵法一道看天赋,有天赋者难寻,愿意放弃一部分灵力修行深研此道的人更少,玄易门是九州唯一专精阵法的门派,陆惟之下的几位阵术师都出自玄易门,其中也包括玄易门的现任掌门,巫斫。
玄易门的人神出鬼没,难能一遇,可惜泰平镇遇到他们时柳三思还未有记忆,现在再想寻到他们踪迹更是难上加难。
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实在不行到时候去散播玄易门卦象不准的谣言,总该能把那群心高气傲的人逼出来。柳三思摸了摸自己的良心,只要是好用的方法,就是好方法。
身后传来木质地板被踩踏的轻响,柳三思勾起嘴角,周身的郁气顿时散得一干二净,一把抱住蔫巴巴撞到他后背的某只狐妖。
白九祝埋在他的臂弯里,用力嗅了嗅轻风般的味道,空落落的心又有了着地。似乎被察觉到了动作,上方溢出声轻笑,倚靠着的胸腔也在微微颤动。
红晕自耳尖燃起,白九祝不懂他为什么笑,却还是觉得有些羞恼,推搡了一下没推开,反而被抱得更紧了。
柳三思一手覆在他脑后,轻轻顺了顺微乱的银发:“骂完浮游了?”
白九祝随着他的动作眯了眯眼,慢慢不再挣扎。
“嗯。”
“那怎么比出门时更不开心了?”
“他说了些讨厌的话语。”白九祝捏紧了他的袖摆,声音闷闷的,“柳三思,再抱紧我一点。”
唯有如此,从心底深处蔓延开的酸涩与疼痛才能得到些缓解,它们如气泡般,不断冒腾,又不断被柳三思的怀抱挤破,只留下些微的水汽。
柳三思应声,放开了力道,力道大到仿佛要将他砌入自己体内。怀里的身体又软又滑,仿佛若是一时不察,就会从手中偷偷溜走。
“需要换我来吗?”
“不。”白九祝摇了摇头,“我可以完成。”
河流绕了半个水月村,医馆屋后也是其途经的一处。
夜色拉起死亡的幕布,明月与水月相辉映,难分真假。
倏然,水底月被一分为二,河流被两根红绳切割往两旁挤压,形成两堵高大的水墙,袒露出泥沙沉积的河床。
泥沙之上,静静躺着鲛人冰冷的身体,他睁着无神的双眼,在不见天日的河底,一日复一日凝望着荒凉的天空,原本美丽的身体却四处开裂,鳞片脱落后的鱼尾裸露着血肉,浑身布满了斑驳的血迹,神魂反射过来的伤痕,即使再过一个十年,泥沙河流也无法冲洗干净。
他双手合拢放置于腹部,手心里,缀着红结的铃铛于月色中折射出破碎的光。
白九祝走到他身旁,静静地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
有水珠滴落在了其苍白且已无生气的手上,白九祝抬头望了望晴朗的夜空,又摸了摸自己脸庞,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流了泪。
“浮游。”他伸手盖住那双无神的眼,红线穿过苍白的头颅,“睡吧。”
一瞬间,山崩地摇,呼啸的风声带来了地底的哀鸣,似乎在为某个生命的逝去而恸哭。
作为结界核心的尸身转眼成了齑粉,唯有被其握在手心的铃铛尚还完好,它在落入泥沙的前一秒,被一只白皙的手接住了。
触及铃铛时,白九祝愣住了。
铃铛倏地破碎,晶蓝色的妖丹落到了他的手心里,磅礴的妖力涌入身体,源源不断地滋养着虚弱的妖丹。
妖力在体内奔涌,骨骼重塑的痛楚席卷而来,白九祝想起了先前浮游所说的“小礼物”,笑声藏着颤抖。
对方早已知晓他的选择。
——鲛人将自己最后的妖力存于妖丹,作为庆祝某个孩子回来的礼物。
远处,坐在河边的漆黑身影与黑夜几乎融为一体,月光也无法将其照亮。
他的身形宛如泡沫般,风一过,就吹散些许。
“果然,您还在这里。”苍老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轮椅碾过石子发出清晰的咯吱声。
浮游声音扬起:“顾晴,你怎么过来了,不怕小孙女半夜醒来找不到奶奶吓哭了吗?”
“我待在她身边反而会让她更危险,是吧。”顾晴笼在夜色里,唯有望向浮游的眼依旧那么亮。
“即使丢了记忆,你还是这么聪明。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