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伏第一天
“那老子还他妈折腾个屁!”李东兴丧气地啐了一口,可马上又想起来,“那我姑娘呢?把她找回来也行,她总还活着吧?”
“你就不问问你媳妇怎么死的?”
李东兴这样的人邢岳见识过很多,比这更没下限也不会让他惊讶,只是打心眼里觉得膈应。就好像一块爬满蛆虫的烂肉,人人见了都能绕着走,可身为警察他就得负责给收拾了,还不能带手套。
“不用问,抠死的!”李东兴像受了老大委屈似的,撇着个嘴,“一天天就他妈守着那块八毛的嚎丧,老子在外面能不输钱?”
邢岳直接打断了他:“死因是交通意外,肇事方酒驾,全责。嗬,还是辆宾利。”
李东兴立马就不骂了,又蹭了一把鼻子,“那,那得赔偿吧?”
“不知道,这上面没说。”
李东兴急了,“必须赔偿啊!我们好好一个家,都他妈支离破碎了。我姑娘还没成年呢,就没妈了!我媳妇不能白死,必须赔钱!赔偿精神损失费!开宾利的更得多赔,最少两百万!要不然跟他没完!我他妈得给自己媳妇讨个公道!”
李东兴激动的声音又糙又躁,好像两块烧热的石头在互相摩擦,绝对算得上是一种精神污染。
邢岳看火候差不多了,就提醒他,“话是这么说,可这位死者王霞是不是你媳妇还不知道呢。”
“肯定是!必须是!这绝对错不了!”这时候李东兴也忘了要抹脖子了,手里的刀尖儿冲着邢岳的手机指指点点,“你那手机里写没写受益人是谁?肯定有我名。”
“没看见你名,”邢岳继续翻着手机,“就一张死者生前的照片,要不你就来辨认一下。”
见李东兴还在那盘算,邢岳就又说,“你也别太难过,这个也不一定是嫂子。我再帮你看看那个离异的...”
“等会儿!”李东兴终于按捺不住了,“你把那照片拿给我看看。”
“你自己过来看吧,我恐高,你那地方挺吓人。”邢岳把手机朝前递了递,脚下却没动。
犹豫了一会儿,李东兴终于离开了危险的边缘。
“照片呢?锁屏了。”李东兴来到邢岳跟前,扒着他的手机看。
邢岳把手机屏幕解锁,点开一张照片递给他。
李东兴一看就愣了,“这谁啊?这他妈不是我媳妇。”
邢岳哦了一声,把手机重新锁了屏,揣进兜里。然后抓过李东兴的胳膊,把他手里的刀卸下来,扔到一边。
“那得恭喜你啊大哥,你家不用支离破碎了。”
那条胳膊全是骨头,都硌手。邢岳也没敢使劲,怕给他捏折了。
李东兴这才醒过味儿来,开始无力地挣巴,“操!你骗我!你他妈敢骗我!”
接下来又是一连串的精神污染。
邢岳拧着胳膊,把他交到迎上来的两个派出所同志手里。
李东兴被带下楼,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死活你们都得把人给我找回来!要不然谁他妈也别想好...”
第二章
“邢哥,刚才那微信是派出所同志拿我手机发的,”一边下楼,张晓伟一边跟邢岳汇报,“他说有些情况得跟你反映。后来看局面控制住了,说去下面维持秩序, 就走了。”
邢岳嗯了一声,然后重重地拍上张晓伟的肩膀,“伟哥?”
“哎呦哎呦,亲哥,您是我亲哥!咱不带这么吓唬人的好不好?”张晓伟肩膀顺势斜歪下来,麻利地陪上笑脸。
“我没你这烂秧子亲弟。”邢岳摸出根烟,张晓伟飞速奉上了打火机。
“你怎么回事,就爬个楼至于喘成那样?丢不丢人?不怕人派出所同志笑话你啊?”
“嗐,我寻思啥事儿呢。”张晓伟松了口气,“领导,这不能怪我,咱这工作性质在那摆着呢。我早上三点多才睡!”
“昨天咱俩脚前脚后出的门,北京时间21点50分。” 邢岳吐了口烟,“三点多才睡你干啥了?”
张晓伟皱了皱鼻子,“就...打会儿游戏呗。”
“那是理由吗?”邢岳提高了声音,“实话告诉你,昨晚我也玩儿了一会儿。”
“知道,我看见你上线了...”张晓伟顺嘴就接了一句。
邢岳站住,目光冷了下来。
“邢哥我错了!”张晓伟一个激灵,然后立马就萎了。
“张晓伟我告诉你,”邢岳拿着手机点着他的胸口,“在我这,体能不行说啥都没用。不行就给我练去!下了班你爱干啥干啥,整宿不睡我也管不着。但你要是影响了工作,别怪我找你晦气。”
“我知道了。”张晓伟已经彻底蔫了,耷拉着脑袋,声音低了至少八度。
邢岳今天是严厉了一点,这么说也是希望张晓伟能当回事。
爬个楼喘成狗,这没啥大不了的,毕竟也没落在后头。可如果是追逃呢?
嫌疑人嗖嗖跑路,你跟后面呼哧呼哧喘粗气?嫌疑人在你眼皮子底下逃了呢?或者人家看你弱鸡,恶向胆边生,回手给你办了呢?再极端一点,有同志为了掩护你,光荣了呢?
嫌疑人跑了也就算了,大不了挨批,降职,再不济给你开了,甚至你活该把命赔上。
可要是赔了命的是群众呢?是兄弟呢?这种沉重你背得起么?能活活压死你。
邢岳觉得张晓伟都快哭了,就轻轻推了他一把,俩人继续下楼,同时也缓和了语气,“以后只要晚上不出外勤,就去健健身,跑跑步什么的。你才多大岁数,都娄了哪行啊。我也熬夜,也打游戏,也没见像你似的。”
说话间,他们走出了单元门。李东兴已经被带走了,围观的人群也开始散去。
张晓伟属于给点阳光就要灿烂的类型,见邢岳眼神没那么吓人了,就立刻顺坡下驴,“邢哥,我哪能跟你比啊。”
“你差哪儿啊,我又多啥啊?”
“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你是咱警局的super star啊!”张晓伟已经彻底灿烂起来了。
“我他妈...”邢岳差点一脚踢他屁股上。
“咋了咋了?咋还唱上了?”秦鹏这时候也小跑着过来,手里还攥着那只喇叭。
邢岳指着已经逃到远处的张晓伟,“咱伟哥,啊,今天爬个楼,人派出所同志啥事没有,他喘的跟狗似的,还好意思跟我贫呢。”
“就欠揍!”秦鹏挥舞着扩音器,“我早就想收拾这小子了。”他向来是无条件站邢岳这边。
“怪我吗怪我吗?”张晓伟远远地冲这边嚷嚷,“人那小同志腿多长啊!你们俩大长腿咔咔往上窜,我这小短腿儿不得紧捣腾啊!”
他一边朝后退一边鼓动着上衣,“哎老秦,你把车停哪了,赶紧的,热死了。”
等回到车上,堵成疙瘩的路面开始松泛。虽然速度还提不起来,但至少不用老踩刹车了。
“李东兴带走了?”邢岳依旧坐在后排。
“嗯,”秦鹏一边开车一边说着,“不过也关不了多久。说是隔几天就得去趟医院,晚期了。”
邢岳没说话。
“他那媳妇跟了他也是倒了八辈子霉,被打的啊...啧啧。”估计刚才在楼下他从那几位热心大姐那没少听八卦。
“家里啥啥都败光了,房子也卖了,据说连孩子上学的课本啥的都卖废品了。媳妇想离婚,他死活不答应。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就带着孩子跑了。”
“说是他之前已经跳过两次了?”张晓伟侧过头问。
“嗯。这不是查出得癌症了吗,没钱治又没人管,这才想起去找那娘俩回来。人媳妇早看透了,不想回来,他就闹跳楼。第一次还真给他媳妇骗回来了,结果没咋地又打起来了。”
“操,这人没救了。”张晓伟忿忿地说着。
“第二次他又闹,人媳妇就再没上当。不过最后还是给他找着了,连拉带扯的给人往回拽。也是他现在身体不行了,支巴一会儿就虚了,娘俩这才又跑了。然后就再没让他找见过。这不今天才又闹起来了。”
“哼,瞅着吧,他消停不了。”张晓伟不屑地撇着嘴,“要我说他就是作死呢。下回再跳也甭管他,让他跳。我就不信了,要是他真敢跳,权当是为民除害了。”
“哎我可告诉你啊,这话也就在这车里头,出去你小子嘴上可多个把门儿的。要是被群众听见,非投诉你!”秦鹏总担心张晓伟这虎玩意儿挺大个嗓门出去乱说话。
“嗐,我知道,你当我傻啊!”
“你以为你奸啊?”
邢岳斜靠在后座上,望着窗外逐渐抽象成色块的风景,听着前排的两个人你一嘴我一嘴,没什么营养的闲聊。
各种颜色渐渐被速度拉扯成线,耳边的两个声音也开始模糊。像是进入了另一重空间。
邢岳处理过不少跳楼的案件,以至于已经说不清是这些案子找上了他,还是他主动靠近着它们。
对于选择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生命的人,他渐渐总结了一些经验。其实说经验也不准确,只能说是一些看似有着某种共通性的数据。
就拿李东兴来说。
选择在周末正午的人流高峰时段,如此大张旗鼓地登上楼顶,邢岳就有很大把握他并不想死。他的行为大概率只是源自一次未经任何深思熟虑的冲动。
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站在死亡的边缘,却从未想过要真的跨出那一步。
反观那些决定将自己的身体交给大地的人,往往会选择在夜深人静,万物沉寂下来以后。
可无论坠落前如何安静,随着那一声闷响,沉寂都会被打破。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昨夜流逝的那个生命不过是今天午饭时的一段谈资,或许撑不到下午就没了热度。
粗粝的大地注定掀不起任何涟漪,只有被鲜血浸染过的那片土壤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们在想什么?打算向这个世界宣告什么?可曾后悔过?活着的人都无从得知。
就像邢逸清,曾经的省公安厅副厅长,在那个初秋的寂静凉夜,轻飘飘地迈出了那隔绝生死的一步。
究竟是为什么?他当时在想什么?想过自己的儿子么?
他犹豫过么?他害怕么?后悔么?
这些注定无解的问题无休无止地困扰着邢岳。
一瞬间而已,人就没了。十八年也不过就是一瞬间。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自己还没来得及看清,老爸就消失了。
他试图从一组一组惨烈的数据中寻找答案。数据是诚实的,也是冷酷的。它们不会说谎,却也忠诚地守护着主人最后的秘密。
再说回李东兴,选择了自己家的楼顶。
或许他根本没多想,毕竟这儿最近也最熟,反正他根本也没打算跳下来。
至于是七层还是九层,无所谓,效果都够。
可邢逸清呢?选择从公安厅那座五层办公楼的楼顶跳下来,也是因为就近吗?邢岳不信。
他只知道,五层楼这个高度有些玄妙。可以生,可以死,还可以生不如死。
“邢哥...邢哥?”张晓伟的呼唤强行把他拉回到现实。眼前不再是漆黑的夜。还是那个三十六度的大白天,车窗外阳光耀眼。
“你电话响半天了。”张晓伟有些奇怪地提醒着他。领导这样走神的时候可不多见,魂儿明显没在三次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