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脱离的瞬间,童一帅的身体极速瘫软下去,像一团烂掉的泥,但他的头依旧被庄宁屿扯着,不得不高高扬起,向所有人展示着秘密——一个躲在面具之后的,彻头彻尾的怪物。

他是在滔天的绝望与恐惧中死去的。

易恪听完之后,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他屁颠屁颠跟进厨房,弯腰把自己的侧脸贴在庄宁屿肩头:“你怎么这么好啊。”

庄宁屿用沾着洗涤剂的泡沫水弹他。

易恪“呸呸呸”地跑了出去。

阳光洒满整间客厅。

第35章 玩偶派对17(完)

庄宁屿收拾好厨房,出来时,易恪正四仰八叉躺在单人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书,鼻梁依旧淤肿着,刚刚被诊所护士横向贴了个卡通花花OK绷,模样有点滑稽,两条大长腿无处安放,只有直直伸在前面,整个人看起来相当占地方。庄宁屿往桌上放了一杯百香果茶:“你要闲得没事,就去帮小田列个书单。”

这次田璐心被困在规则区内,起因纯是她自己想博眼球,有错在先,和社会新闻里那些爬野山被困的大学生性质差不多,事发后会被网友骂也实在是意料之中。虽然后续银·Bar真相的揭露和规则被触发紧密相连,但违规就是违规,所以她在脱困后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清空了所有社交账号,只留下一则态度诚恳的道歉声明。

易恪合上手里的书:“真要考公务员?”

“她和那家MCN签的合同,直接跑路的话违约金不少,考上公务员才能无痛解约。”庄宁屿说,“小田的学历和专业都没问题,在这次规则破除行动里的表现也不错,她年轻,心细听劝,敢打敢跑,能报考的部门一抓一大把。”

和这次规则区扯上关系的三个人,田璐心,温悦,赵佳雪,以后的生活都会因为这件事而发生或多或少的改变,但值得庆幸的是,从目前来看,大家的未来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前行。

庄宁屿打开窗户,拉下纱窗,这套房子立刻就变成了巷子里烟火早市的一部分。易恪从沙发上爬起来,和他一起站在窗边看热闹,对面水果店的老板抬头扫见二楼的庄宁屿,立刻笑着招呼:“庄老师,今天有你爱吃的瑞香红苹果,新鲜纯甜。”

易恪侧头:“你爱吃这个品种?”

庄宁屿不想让自己的办公室被苹果淹没,于是否认:“没有,我不爱吃。”

易恪不信,硬是拉着他一起下了楼。庄宁屿从小就在这一带长大,和街坊邻居都混得很熟,人才刚出单元楼门,远处蛋烘糕摊的老板娘已经开始手法娴熟地给小锅刷油,一个奶油肉松一个土豆丝,做好后香香脆脆装进袋子里,还给旁边的易恪免费送了一个海苔肉松口味。

两人从早市的头走到早市的尾,回家的时候,易恪左手拎着青蟹羊排干鱿鱼,右手拎着蔬菜水果橄榄油,胳膊下还夹了一大束含苞待放的鲜切花,庄宁屿跟在他后面,一手插兜,一手端着杯蜂蜜柠檬水,边走边提醒:“我不会做螃蟹。”

易恪说:“我会。”

因为早市的调味料不齐全,他还在APP上买了一堆东西。庄宁屿起先并不想管,一直由着他折腾,自己则是坐在书桌旁处理工作,结果闪送小哥来了一拨又一拨,完全没有停的趋势,等门铃第四次被按响时,庄宁屿抱着胳膊站在门边,眼睁睁看着小哥递进来了一个印着LV的黄色购物袋。

易恪指着脚上的一次性酒店拖鞋,理直气壮地嚷嚷:“这个不舒服,我要穿正常拖鞋!”

庄宁屿:“……你穿。”

小厨房迎来了久违的热闹,午餐是葱油蟹和家常版海味面,料理台上的手机嗡嗡震动,易恪忙中抽空瞥了一眼,是内部工作群,庄宁屿也在同一时间接到了邱猛的电话,说尤途在人证物证面前,已经承认了当年的事。

“承认什么了?”易恪端着两个面碗出来。

“承认尤红和童一帅其实并不是情人关系,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就像银·Bar之于童一帅,童一帅也是尤红最满意的‘作品’。”她确实喜欢他的骨相,所以附着在骨骼上的皮肉,也必须同样完美无瑕,于是尤红亲自操刀,一点一点,精心雕琢出了手术台上那张宛若阿多尼斯般俊美无双的脸,他是她的象牙,也是她的玫瑰叶,是莎乐美眼中最圣洁的约翰,和犹太国山顶上扑朔着吹进山谷的积雪。

到后来,就连尤途都觉得这样的手术频率有点过火,但却没能劝得动两名当事者,用他的话说,“他们已经彻底疯了”。

“怪不得童一帅的伪人感那么强,长得跟小说封面似的。”易恪拉开椅子,“看来尤红的审美也就那样。”

“我们之前的推测并没有出错,尤红是完完全全的事业型人格,甚至比童一帅更加严苛狂热。”庄宁屿说,“在一次手术中,为了追求更好的效果,她给童一帅注射了尚未在国内获批的新型填充材料,导致后者的脸出现严重增生感染,几乎毁容。”

童一帅当然是崩溃的,但尤红安抚他,说材料取出来之后就会没事,他也只有选择相信——人在绝望时,往往会本能地逃避真相,只抓住那一丁点虚无缥缈的希望不放。两人在这件事上有着相同的“保密”需求,所以在尤红的运作下,童一帅不管是在星美丽还是其他医院,就诊时用的都是别人的假身份,没有用他自己的本名留下任何就诊记录。这也是警方在案发后,误判他“并没有健康问题”的重要原因。

填充材料不仅毁了童一帅的脸,还毁了神经系统和免疫系统,他的身体很快就被疾病蚕食殆尽,任何一种食物都有可能引发新一轮的过敏,所以只能靠着大量补剂和药物维持生命,戒酒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

到最后,尤红终于慌了,身为医生,她当然知道童一帅的脸再无任何恢复的可能性。据尤途自述,当时自己的母亲已经出现了极为严重的焦虑症状,虽然医美行业的失误并不罕见,但那并不是普通求美者,而是童一帅,拥有庞大粉丝群的童一帅,按照他在锦城、在互联网上的影响力,一旦事情被曝光,那一切就都毁了。

正因如此,后期的尤红几乎对童一帅言听计从,她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想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据尤途交代,尤红甚至已经亲手为他设计好了一场近乎完美的“消失”,保证不会被警方觉察出任何端倪,只是没想到,她自己却先一步“消失”在了童一帅手里。

店庆当晚,童一帅在毒杀完一楼所有客人后,又回到三楼办公室,用一杯加了氰化物的芒果汁结束了尤红的生命,没人知道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哄骗也好,强迫也好,总归事情都走向了同一个结局。尤途说:“我母亲在店庆前几天,其实已经隐约意识到了酒吧的不对劲,可能是第六感吧,总之她根本不想参加什么玩偶之夜,但又必须得时时刻刻看着童一帅,免得他失控发疯,所以那一夜,我母亲要求我一起跟去了银·Bar。后来我在车里等到了约定的时间,打电话给她却一直没人接,于是就想去童一帅的办公室里查看究竟,结果推门之后……一切都迟了。”

母亲被推出去的尸体,桌上的果汁杯、毒药瓶,以及满屋的酒味和汽油味。尤途惊慌地扑到窗口往下看,第一反应是打110和120,但童一帅坐在办公桌后,像鬼魅般抬起头,面具幽幽闪着银光,问他:“你不想留下星美丽吗?”

报警的代价,是母亲和星美丽被查个底朝天,那将代表着什么,尤途心里再清楚不过。

童一帅继续开口:“一楼,现在所有人都已经死了,他们会死,是因为我,我想让他们死,是因为你的母亲,你最好考虑清楚再做决定。”

一楼,所有人都死了。尤途在初听到这句话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整个人都被巨大的骇然淹没,并且出现了强烈的耳鸣现象,双腿几乎站立不稳,想说对方是疯子,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直地站在一旁,像一具无法自主行动的玩偶般,眼睁睁看着童一帅灌下了最后一瓶酒,看着他戴好面具,再看着他摇摇晃晃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拿过了桌上的打火机。

在火苗窜起之前,尤途终于清醒过来,转身离开了办公室,结果没想到,会在走廊上撞到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

尤途懊恼万分地供认:“我当时……有些神志不清,判断不出她是不是一直在偷听,害怕我和童一帅的谈话内容会被泄露,也不想让星美丽和满场的死人扯上关系,所以就……就拖着她回到了童一帅的办公室。”

并且在火苗燃起的前一个瞬间,拿到了那个装有残余氰化物的瓶子。尤途在楼梯间里杀了女孩,然后把人拖到一楼,温苓当时并没有立刻死亡,她在如山的尸体里艰难挣扎爬行着,尤途可能也觉得这画面过于恐怖,为了避免留下指纹或者别的线索,他索性在一楼也点起了大火。

烈焰冲天,烟尘滚滚,肮脏的秘密暂时得以隐入地下。这场灾难带给所有遇难者家属的都是悲伤,只有尤途,在悲伤之外,还额外感受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隐秘兴奋——一直牢牢把握着星美丽,不肯分权给自己的母亲离开了,以一种从未料想过的方式,并且她还留下了一座势头正好的医美王国,留下了巨额的财产,以及,永远带走了那个令人不安的,可怕的秘密。

易恪剔出一勺白嫩蟹肉,又用干净的筷子尖往上沾了一点香醋,庄宁屿脑海里才刚闪过“不妙”两个字,勺子已经凑到了嘴边。

易恪:“啊——”

庄宁屿:“倒碗里!”

啊你个头。

晚餐是法式小羊排和黑松露薯条,还有一大碗新鲜爽脆的蔬菜沙拉,加了甜甜的油醋汁进去,咔滋咔滋,好像在吃王尔德的秘密花园。

易恪:“要不要再加点干酪丝?”

庄宁屿:“你一定要贴在我旁边吃饭吗?”

易恪:“嗯嗯嗯。”

庄宁屿:“……”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吃完饭后,两人一起收拾好厨房,洗碗机里水声哗哗,易恪扯了张厚纸巾擦手:“去换衣服。”

庄宁屿啃红苹果的动作一顿:“还要去哪?”

易恪回答:“第六区平安社区观风路金府巷426号院。”

庄宁屿没想到会等来一个这么详细的地址,这是酒吧案里,调酒师和邻居妹妹两家人一起居住的大院子。

易恪开车穿过了大半座城。被路灯照亮的街道交织成网,庄宁屿坐在副驾驶上,侧头看着车窗外被霓虹整个点燃的玻璃幕墙,市中心的夜晚,要比白天更加亮。

第六区处于老城边缘,金府巷里有许多尚未拆迁的老院子,从426号敞开的大门往里看,屋檐下挂着风铃和小鸟灯,热雾腾腾的客厅里,一大群人正在一起聊着天涮火锅,分不清谁是谁的父母,但总归大家看起来都在好好生活。

易恪说:“阿林家我也找人去打听过了,二老的日子还行,至于杰哥,他的爷爷已经在前年去世了,老人家临终前一直住在敬老院,脑子不太清醒,所以家人一直没告诉他孙子的事,哄哄骗骗地也算……还好。”

庄宁屿点头:“走吧,别打扰他们。”

车辆驶上绕城高架,这并不是回家最近的一条路,更像是在兜风。夜晚的时间被拉长再拉长,在静静流淌的音乐里,庄宁屿开口:“你这种行为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其实是不被允许的。”

易恪笑了一声:“知道,但你不说又没人知道。”

他的声音很轻,被夜色浸得低哑温软,还带有一点孩子气的善良。在规则区内结识已经死去的朋友,在规则区外再亲眼目睹朋友的家人因为这种“死去”而被巨大悲伤所淹没的生活,对于每一个有着正常情感的人类来说,其实都是一种绵长的心理折磨。所以无论是教材还是行动规范,都会着力于把规则内外区分开,一旦规则破除,那么行动队员最理想的状态,是立刻遗忘与之有关的所有人和事。

庄宁屿警告他:“下不为例。”

易恪在一个红灯前刹停,扭头看着他弯弯嘴角:“那你以后多管管我。”

这一晚,直到十二点,易恪才把人送回了家。201的门口还摆着那双LV拖鞋,被庄宁屿踢到了换鞋凳下面,眼不见为净。书桌上胡乱堆了一大摞被易恪抽出来的书,洗完澡后,庄宁屿一边擦头发一边慢慢收拾,余光瞥见架子上的相框,不由稍稍一愣——相框里原本放着的是马尔代夫风景照,现在却被换成了一张手绘,依旧是同一片蓝色海,只是在角落里多了张吊床,一个卡通版的自己正躺在那里,翘起嘴角,舒舒服服地摊平晒着太阳。

甚至还给小人的胸前两点打了个码。

庄宁屿笑着摇摇头,继续把书一本一本放回去。

夜很宁静。

……

警方和秩序维护部很快就发布了关于这次规则事件的联合通报,尘封五年的秘密终于得见天日,一时之间,网络热搜几乎被这件事霸榜,尤途和他的星美丽牵扯进多起医疗及金融案件,警方已经迅速成立了专案组,目前正在集中力量侦办。银·Bar周围的绿铁皮被拆除,挖掘机“隆隆”进场,焦黑小楼裹着漫天烟尘,在无数记者的镜头里轰然垮塌,和曾经占据着它的规则一起,彻底消失无踪。

庄宁屿这次没有吝啬赞美之词,在总结里给易恪打了全优成绩。半个月后,秩序维护部发布公告,批准易恪提前转正。钱越猛猛地嫉妒着,他酸溜溜地说:“老大都没有给我打过全优!”

吴桃往他怀里塞了一大摞文件:“别管什么全优了,你抽空去把群众接待室扫干净,王阿姨周末要在那里举办社区单身男女青年联欢会。”

联欢会!钱越压低声音:“又是冲着老大来的?”

“这次不是。”吴桃说,“况且老大也没空,他周末要去吃席。”

是的,秩序维护部第三行动大区副支队长·庄队的忠实粉丝·五套美丽婚纱照拥有者刘晓阳同志,终于要举办婚礼了!因为婚礼地点比较偏远,所以婚庆公司专门安排了几辆中巴车,在当天往返市区接送宾客。

钱越抱着文件去复印,在路过庄宁屿的位置时,就见办公桌上果然放着一张请柬,于是好奇地拿起来看了一眼——新郎刘晓阳,新娘葛青,婚礼地点华年山庄。

“嚯,这山庄真够远的,都快到隔壁市去了吧?”

“没办法,结婚的人最大,谁让人家新娘新郎喜欢。”

庄宁屿也查过这个山庄的位置,看着导航上曲里拐弯的绿色曲线,他果断放弃了自己开车的念头,询问同事周末应该到哪儿等中巴车?

易恪在一百多人的吃席大群里回复:我来接你。

庄宁屿差点没拿稳手机。

新郎官也差点没拿稳手机。他震惊地满世界找人问,我记得我没有邀请一区的小易啊,他怎么在群里,谁把他拉进来的,我和小易都没说过两句话,不,是一句话都没说过,不认识怎么好意思问人家要礼金,什么叫份子已经随了,不是,你们收钱怎么这么积极?

他忐忑不安,专门给易恪打了个电话道歉,结果话没说完,对面就表示礼金是一定要随的,酒席的座位请麻烦把我和庄队安排在一起。

刘晓阳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易恪很有礼貌:“吃饭的时候我想和庄队坐在一起,谢谢哥,祝你新婚快乐。”

刘晓阳结结巴巴:“哦哦好的,不客气。”

天气预报说接下来的一周都是好天气。

万里无云。

第36章 林中白雾1

无所事事的周六早晨,不赖床实在对不起生活。

十点,庄宁屿拖着睡到绵软的筋骨走到客厅,刚打开窗户,斜对面马路牙子上蹲着的餐馆小伙计就“蹭”一下子站了起来,沉稳比出一个“OK”手势,跷脚牛肉中碗,莲花白中份,再加碗红糖豆花,庄哥,这条街没有谁能比我黄阿发更懂你!

革命友谊太过赤诚,原本想吃红汤牛肉面的庄宁屿只好临时改变计划,只让他上来时再帮忙去花店买几个空红包。这个季节已经很有几分萧瑟寒意了,庄宁屿又不爱关窗,所以哪怕家里有地暖,他也依旧穿着厚厚的家居服,趴在窗边晒了会儿这座城市里难得一见的大太阳,才懒洋洋地挪去浴室洗漱。

十几分钟后,门铃“叮叮咚咚”响了起来,依然不是熊奶奶,而是熊孩子。易恪抱着红玫瑰,背着双肩包,拎着跷脚牛肉出现了在门口,显然刚和黄阿发进行过一场短暂的交接仪式。他并没有对自己的不请自来以及可能对201主人造成的打扰表示出半分歉意,相反,还用十分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庄宁屿身上这套明显不符合当下审美的,来路不明的,洗旧的,足足要大出两个码的藏蓝色珊瑚绒家居服。

打量了好一会儿——

庄宁屿把牙刷从嘴里拖出来,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突然蹲下?”

易恪捂着肚子说:“气得胃疼。”

他没有装,他是真的一口气没上来,导致肠胃痉挛,面色发白,没几分钟就疼出了一头冷汗。庄宁屿也是没想到这人会大周末地跑来带病碰瓷,赶紧半扶半抱地把人挪上沙发,又裹着外套跑去楼下诊所请医生。今天坐诊的老中医治疗小儿急性腹痛很有一手,他听完症状之后丝毫不慌,一边不紧不慢地收拾出诊箱,一边问眼前这位年轻的家长:“孩子今年几岁?”

庄宁屿回答:“二十四,还能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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