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普通的鹿
袁望叹了一口气。
许月闭了闭眼睛,压下汹涌欲出的液体:“她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
袁望皱起眉,对自己的学生到现在还拎不清重点感到极其不满,急声道:“你到底看没看到那报道写的什么?”
不等许月张嘴说话,这老头按不住脾气,霍然站起来:“我先去联系雁城市局,那边有消息之前,谁来找你你都不要管。”
办公桌后的王校长明显听出袁望嘴里的那个“谁”指的就是他,不由脸色一僵。
袁望一走,室内的压力瞬间低了一个帕。王校长压力骤减,正要开口,却被许月抢了先。
“校长,就像老师说的,这个报道来源不明,案子也在保密期,我什么都不能说。”
王校长面若沉水地盯着他看了一会,沉声道:“刚好学校也要放假了,这个事情解决之前,你先休息,不用来了。这是学校在保护你,明白吗?”
许月站起来,欠了欠身:“我明白,麻烦您了。”
他离开后,王校长眉心紧锁着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打到了政教处。
考试时间的校园里空荡荡,偶有几个学生行色匆匆地穿过行政楼前小广场。
许月驻足小广场上干涸的喷泉前,喷泉里落满了枯叶,间或五颜六色的垃圾。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能去哪。
他慢吞吞地抬步往教师宿舍楼走,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缠成一团。
上次叶潮生问他灭门案发生那几天他在沣田路梅苑小区干什么,他没说实话。
撒谎的诀窍是八句真两句假。用真话开始和收尾,把不重要的真实细节放大,模糊掉不能仔细推敲的残破逻辑。
他在方嘉容身边呆了三年,被灌输的东西不计其数,最后却把这些微末伎俩用在了糊弄叶潮生上。
许月推开宿舍房间的门,屋里还是那个样子。他在这宿舍住了这么久,也没住出丝毫烟火气来。这间房有他没他,似乎都没太大差别。
假话可以丝丝缕缕地编成糊弄人的真话,可有些真相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取信于人。
比如一一二五案的最后一个受害人陆纪华,她到底是怎么死的,他真的不知道。
许月走进卧室,打开衣柜,想找当年他留下的日记。方嘉容被捕后,他被送去接受治疗,医生曾经给他一个日记本用来记录做过的梦,结束治疗后他再也没有打开过那个本子。
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陆母说的是真的,也许线索就在那些梦里了。
衣柜空空如也,两件不应季的短袖T恤孤零零地挂在衣柜里。
许月这才想起来,搬东西的时候叶潮生好像是顺手把他放证件的那个盒子也搬过去。他立刻掏出手机想给叶潮生打电话——叶潮生还没来得及给他钥匙,多余的备用钥匙不知道丢哪去了,叶潮生原本说今天下班去配一把的。
才十点多。许月颓然地收起手机,这个时间他应该在监考。
刑侦队那边一忙起来,整个办公室都是空的。留了两个人继续跟陈钊和他的律师扯皮,剩下的人全撒出去接触苗季的客户了。
陈钊把苗季的事供出来了。他和苗季从前就认识,都是一个行业里的。但真正熟络起来,还是两年前苗季他们公司过来发展业务开始。
“他那些事吧,我说要没听说过,那是骗人。”陈钊问警察要了一根烟。他右手带着手铐,手里夹着烟,每吸一口都要佝起背低下头,样子有些可笑。
“他们公司的一些单子,根本就不是他们那种资质的公司能签下来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猫腻。我一开始还是去年初在酒桌上听说的——说苗季养了只羊。”
洛阳猛地眯起眼睛:“羊?你们管什么叫羊?”
陈钊低下头匝了口烟,香烟即将燃尽,腥红的烟头挣扎着一明一灭:“就是小……女孩。不知道从哪来的,没人问。但那女孩是自己愿意的,没人强迫她。”
洛阳:“你去了几次?”
陈钊的手指握起又松开:“一次,只有那一次。”
汪旭走进监控室,监控室里只有叶潮生一个人,面对着玻璃在看洛阳他们审陈钊。
汪旭:“叶队,我这边查到一点东西。启明福利院的大宗医疗器材支出,都流向了一个叫做利民医疗器械公司的账上。我查了一下,这个器械公司是四年前注册的,两年前变更过法人,变更之前的法人是唐兰。”
叶潮生回头看向他:“现在的法人呢?”
汪旭:“是启明福利院院长方利的弟弟方剑。另外,法医那边的对比结果出来了,户籍资料里的这个黄慧,和苗季家案发现场的受害者,是同一个人。”
不等叶潮生说话,汪旭问:“苗季和启明福利院的关系匪浅,现在我们手里也有足够的证据,我们是不是可以把方利叫过来问话了?”
叶潮生想了一下,张口提起另一件事:“以前福利院孤儿的户口是民政统一安排以后报到户籍上。前年户籍系统改革,这些都由福利院自己上报户籍所在地派出所,民政局只有备案。”
汪旭听得一愣一愣:“是,是这样没错。”
“如果黄慧只是个代号呢?上一个黄慧没了,还有下一个黄慧。除了黄慧,是不是还有张慧,王慧?” 叶潮生平静的口气里,有一种汪旭形容不上来的毛骨悚然。
“照片还是旧的,是因为政策改了,改不了了?叶队,你的意思是那福利院可能专门做,做这种买卖?” 汪旭张嘴想说“皮肉生意”,又想起那些“皮肉”不过都是些没有成年的小小女孩子,猛地改口。
叶潮生不点头也不摇头:“叫蒋欢他们盯紧福利院那边,不要打草惊蛇。”
汪旭点点头,还留在监控室里,没有要走的意思。
叶潮生看他一眼:“还有事?”
汪旭摸出一个手机,犹犹豫豫地凑过去:“叶队,今天早上有个新闻,我感觉,感觉有点怪……”
刑侦队里的人,有唐小池那样咋咋呼呼却活力十足的,也有洛阳那种沉默寡言但是干脆利落的。唯独汪旭这种黏黏糊糊磨磨唧唧的性格,叶潮生干了这么些年刑警,是头一回见到,他每次都要按着脾气才能好好说话。
叶潮生接过手机。
报道篇幅不长,简明扼要地点出今天早上在沣田路某小区自杀的女子的身份,是多年前一一二五案最后一个受害人陆纪华的母亲。而后附上的是一封字字泣血的绝笔信。
女人的字迹刚硬工整。
“纪华吾儿,对不起,妈妈无法完成对你的诺言了。这个世界太黑暗,我已经无力面对。当获知你当年遇害的真相时,我曾下决心要为你讨回一个真正的公道。可三年过去了,一次次奔波,一次次求告无门,一次次心灰意冷。那个真正的元凶,杀人凶手,他却洗脱了罪名摇身变为一名老师,一个警察顾问,青天白日之下,这是何等的荒谬?我的女儿,睡吧,愿你再次醒来时,能面对一个纯洁无垢的世界。陆琴留。”
当年方嘉容被捕后,唯一认下的一条人命就是陆纪华。现在陆纪华的家属跳出来说杀人的不是方嘉容,媒体沿着线索顺藤摸瓜,就把线牵拉到了许月头上。倒是没有指名道姓,但是字里行间就是那么个意思。底下评论区很快就有人出来说,这个描述像是在说海公大的许老师。
叶潮生猛地抬起头看向汪旭,把手机塞回他手里,自己大步走出了监控室。
☆、玩偶之家 十七
许月这回倒是很快接了电话。
“你现在在哪?”叶潮生口气很急。
电话那边的人慢了半拍:“你,看到了新闻了?”
被这么一问,叶潮生反而吞吐起来:“那个,那个报道说的是怎么回事?你,你现在在哪?”
许月的语气里倒听不出什么波澜,就是说话比平常慢了半拍:“嗯,没事。潮生,我想去你家一趟,找点东西。我去市局找你拿钥匙吧?”
还好,还肯见他。叶潮生松下一口气,还愿意见他,就一切好说。
许月来得很快,打来电话时叶潮生正在看法医科送过来的对比报告。
叶潮生拎着钥匙,匆匆下楼。他没穿外套,撩开市局门口挂的棉布帘子,迎面被冷风激出一个哆嗦。
“怎么不上来?”叶潮生在市局对面的超市门口找到许月,一边哆哆嗦嗦地卸钥匙,一边随口问道。
许月看他冻得像条狗,早上还硬撑着光腿穿裤子,不由得有些好笑,来的路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也弱了几分。
“学校那边都让我回避了,市局这边我也不方便露面了吧?”
叶潮生闻言一顿,手上劲一松,钥匙钢圈“啪”地弹回去,瞬间夹肉。
“嘶——”他疼得倒抽一口气,却顾不上看自己的手,急急抬头去看许越的神色,“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连证据都没有的事情,学校至于吗?”
许月摇摇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可以解释那天说的谎,也相信叶潮生会接受他的道歉。
可是接下来呢?他该用什么谎言去掩饰撒谎的原因,以及背后的那些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的真相,还有所谓的“线人”经历?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物时,他该怎么向对方和盘托出,又该用什么样的身份,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坦白?
许月的欲言又止让叶潮生产生一种熟悉的感觉。他突然想起来,当年许月离开前不是没有征兆。在人前躲躲闪闪,不去上课也不在高峰时间去食堂吃饭,当着他的面一副要说不说的样子,脸上总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消沉。
叶潮生被人当头一棒敲在天灵盖上,忽然明白了。
他解下钥匙,递到许月手里,顺势抓过对方的手握住,温声道:“你回去了中午吃什么?”
许月被问得一愣,他的脑子一时还没有转到这等不起眼的小事上,舌头打结:“吃……我,到时候再说吧。”
叶潮生隔着衣服捏了把许月骨节分明手腕:“我十二点给你订饭,你在家等着。外面这么冷,没事就别出去了,好不好?你想吃什么?元旦那天吃的粤菜好吃吗?”
叶潮生同他商量定外卖的事情,口吻一本正经得好像在谈什么机要大案。
许月下意识想拒绝,他又不是个废物,连吃什么都要人管,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叶潮生还不松手:“那还有件事,你帮帮忙,给你自己把家门钥匙配了。小区旁边的超市里就有个配钥匙的,嗯?”
“好。”许月这回答应得痛快。他心疼地摸摸叶潮生冰凉的手指,“你也不穿个外套,赶紧进去吧。”
叶潮生往四周瞟了一眼,没什么熟人,飞快地低头在许月的唇上讨了个便宜,丢下一句“等我回家”,这才走了。
许月看着他过马路的背影,摸摸手心里已经被捂得温热的钥匙,“家”这个字眼在他心里突然变得生动起来。
叶潮生一路跑进办公室,这才吐出一口气。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几百个联系人翻了一遍,才发现他没有袁望的联系方式。
这年头想找个人,还是容易的。海公大官网上有袁望的办公室电话和邮箱。他照着号码拨出去,那边很快就接通了。
他上次见袁望还是一年多前去海公大做讲座,远远地打过一个照面。以前在雁公大上学的时候袁望就不怎么待见他,每次碰上他跟许月在一块,都是眉头一皱嘴角一耷,总感觉下一秒就要开始骂人。他是见过袁望骂自己学生的,凶得很。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叶潮生自报门户。不出所料,袁望的口气非常不善:“你想问什么?”
叶潮生心里掂量着老头的态度,慢慢地说:“我有些担心许月……袁老,我想问问那个报道说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袁望是当年专案组的核心成员,许月的导师,还帮着许月最后完成了答辩。当年一一二五案的情况,特别是许月的情况,这老头一定知道。
袁望沉默了半晌:“你们两个现在是不是还搅和在一起?”
叶潮生在电话这边一下就开心了,笑起来:“怎么叫搅和呢,袁老,我们是正经地谈恋爱,以后要领回去见家长的那种。”
如果杀人不犯法,叶潮生一点都不怀疑明年他的坟头草就能开花了。他隔着电话线,都能想到袁望的脸色是什么样,那张老树皮脸这会大概已经气得爆皮了。
袁望气得要把话筒捏碎了:“你就不能让他过点正常人的生活吗?”
叶潮生轻轻笑了一下:“袁老,您这话说得真有意思。什么叫正常人的生活?您问过许月自己的想法吗?我们就是喜欢男人而已,比起□□犯杀人犯,还是正常多了吧?”
叶潮生怼两句过个嘴瘾就算了,一师半父,他也不敢把这半个老丈人真得罪死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袁望更关心许月。他在叶潮生蒙着眼睛过日子的六年里源源不断地向许月伸出援手,叶潮生想问出许月的事,对袁望来说,许月本身就是最好的杀手锏。
“您知道许月现在还会发作过呼吸综合症吗?前两天他自己跟我说起方嘉容,差点自己把自己整背过气去。我找人咨询过了,他这个情况叫做急性焦虑发作。”叶潮生顿了顿,叹出一口气,“袁老,你我都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为了许之尧和方嘉容两个畜|生陪葬自己的一辈子。但现实是有人不放过他,非要挑起这件事。连我作为内部人员都无法调阅的保密案件,一个受害者家属是怎么知道内情的?一个远在海城的媒体又是怎么把这件事追到许月头上的?您应该比我更明白,无风不起浪,这是有人在吹妖风。”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沉默。过了许久,袁望苍老的声音才传过来:“我下午有空,见面谈。”
叶潮生挂了电话,手机里收到一条信息。许月发来一张图片,一新一旧的两把钥匙,图片下面三个字“配好了。”
这两把钥匙像打开了一扇门,炙热的岩浆从门后奔流而出,烫得叶潮生心口发痒。他忽然发觉,许月这个人,对他而言,远比他自己能想象意识到的,更重要。重逢后这一点时间里的有滋有味,让他忽然意识到,过去六年他其实过得苍白又贫瘠。
叶潮生飞快地打字回复他:辛苦了宝贝儿,快回家,试试好不好用。又配上一个么么哒的表情,一起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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