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 第74章

作者:普通的鹿 标签: 业界精英 都市情缘 强强 推理悬疑

  女人开了门。

  她裹着一件发污的红天鹅绒睡衣,脚上穿着一双塑料拖鞋,露在外面的脚趾因为冷而微微蜷了起来。

  这是陈来的妻子,曾丽。

  叶潮生刚进市局的时候,见过几次。她来市局给陈来送晚饭,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鹅黄色连衣裙,很是精致,过去常有法医科的同事夸陈来好福气。

  曾丽拨了一下额前干草一样枯黄的碎发,上下打量一圈叶潮生,恶声恶气地开口:“不买保险,没钱!”说着就要合上门。

  叶潮生连忙伸手挡在门和门框之间:“嫂子,我是市局刑侦队的,我姓叶,小叶。咱们以前见过两次,你还记得我吗?”

  曾丽的表情一下变了。

  原本只是脸上挂了点厌恶。可听完对方自报的家门,她立刻往后退了半步,在防御着什么似的,警惕又惊惶。

  她紧紧握着门把手:“你有什么事?”

  叶潮生怕吓着她,缓下语气来:“嫂子,我来是想了解一下当年陈法医的案子。”

  “我什么都不知道!”

  曾丽猛地拍开叶潮生扶在门框上的手,“砰”地一声摔上门。

  叶潮生差点被门拍了脸。

  陈来出事前,他们一家原本住在市局的宿舍里。陈来被羁押后,管宿舍分配的人上去找过一趟,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赶人走。

  海城房价不便宜,曾丽还带着个孩子,要找个合适的住处并不是容易的事,更不用提当时陈来所有的账户都被冻结了,曾丽囊中羞涩。

  但对方口气硬得很,曾丽不得已,只能带着还在上小学的女儿去住最便宜的招待所。

  叶潮生他们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曾丽住的那个招待所附近治安不怎么好,她女儿独自上学的路上差点被人强行拐走。幸好过路的人发现不对头,拦住了人还帮忙报了警。

  事情传到市局的时候,已经过去好几天。

  法医科的胡法医在陈来刚参加工作的那几年带过他,不忍心他妻女流落街头,带着钱去看望,却吃了个闭门羹。

  从那以后,就再没有人提起这些事了。

  叶潮生再次敲了敲门,说:“嫂子,我最近见了路队,也看了温林的案子。”

  里面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好像是个铁盆在地上乒乓地打转。

  叶潮生继续说:“路队和陈法医确实有失职的地方,但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更想不通的是,以当年他们两个职位,是没有权力去主导整个案子的侦查的。这个案子的责任如果要分个主次的话,那也不该是他们两个来负这个主要责任。”

  里面没有动静了。

  叶潮生又说:“群殴打架打死了人,我们尚且还要搞清楚是哪一拳哪一脚把人打死的。可温林的案子,陈法医一自尽,大部分的责任就都推到了他身上。”

  “嫂子,陈法医有罪,他已经用自己的命偿了。剩下的不该他负的责任,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不该让他背着啊。”

  他话音一落,曾丽又开了门,好像一直站在门边就没走。

  她两眼通红,死死地盯着叶潮生:“谁派你来的?”

  叶潮生回头看一眼对门的邻居家,说:“嫂子,这里恐怕不太合适,你让我进去说吧?”

  曾丽盯着他好一会,才从门边让开:“进来吧。”

  屋里很暗,房间不大。客厅里摆着台已经陷进去的单人沙发,上面堆着小山似的各色毛线。旁边用椅子架着一台做饭用的电磁炉,地上乱糟糟地堆着几个盆和碗。

  窗户边拉着一根晾衣绳,上面搭着一件件毛线织物,把阳光挡得死死的。

  住在这里的人没有生活,只是在生存而已。

  曾丽从门口搬来一张矮凳,对叶潮生说:“坐吧。”她自己靠在那台堆满了毛线的沙发扶手上,“你想问什么?我知道的还没有你们多。”

  叶潮生说:“当年陈法医经手的那个嫌疑犯,曹会,他现在又作案了。”

  “曹会……”曾丽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冷笑一声,“没有他,老陈也不会死。”

  叶潮生叹一口气:“当年陈法医在世的时候,他是被作为六起连环|奸|杀|案的嫌疑犯被逮捕的。后来……陈法医和我师父都出了事,法院认为证据无效,就放了他。没想到就在前两天,他又开始作案了。”

  曾丽再次冷笑一声,眼圈更红。

  “我们认定他在之前起连环|奸|杀|案中,嫌疑极大。如果就按照普通的□□罪给他量刑,过不了几年他就能被放出来,到时候恐怕还会产生新的受害者。”

  叶潮生诚恳地看着曾丽。

  “但之前那六起案子,我们目前手里唯一切实的证据就是陈法医做的那份DNA 对比鉴定。如果要重新启用这份证据,就得先搞清楚陈法医当年在温林案中,到底有没有伪造物证。”

  曾丽听明白了:“你们想给陈来翻案?”

  叶潮生不肯定也不否认:“我们要先弄清楚当年事情的真相。陈法医在接受调查组询问前就自杀了,大半责任都被推到了他头上。但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太合理。”

  曾丽伸手揉了下眼角,说:“当时都说他是伪造物证,为求破案,陷害那个温林。”

  她狠狠地吸了下鼻子,咽下涌到喉头的哽咽。

  “可我们家老陈跟那个温林无冤无仇,素不相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说老陈不可能是这样的人,可是谁都不相信我。”

  她闭上眼睛,徒然地想阻止眼泪流下来。

  可这两年来积攒的悲痛和委屈,失去丈夫独自抚养女儿的艰辛,因为丈夫畏罪自杀而承受的压力和非议,哪有这么轻易就能叫她挡下来?

  叶潮生摸摸口袋,里面只有一包烟。

  曾丽拿袖子抹一把泪,又问:“是谁派你来的?”

  叶潮生看着她:“没有人派我来,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曾丽低头看看手上失去光泽的银戒指,这还是结婚的时候买的。

  那时她和陈来都没什么钱,陈来还说以后有钱了,就给她换个大钻戒。

  戒指还在,要给她换新戒指的人却已经没了。

  “当时陈来被抓起来,我去你们局里找过领导。”

  曾丽摸着手上的指环。

  “你们有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有些胖的领导跟我说,陈来犯的是伪造物证的罪,他们也无能为力。还叫我别再去了,万一回头碰上温林的家属,影响不好。”

  叶潮生听到这里,皱起眉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曾丽仔细回忆着:“大概……就是儿童节之前吧。对,没错,是儿童节之前没两天。本来我们已经计划六一放假要带欣然出去玩的,这事一出……”

  曾丽低下头,叹一口气。

  叶潮生觉得不太对劲。

  他虽然没参与曹会案的侦破,但也记得清楚,曹会是四月被逮捕的。当时刑侦队加班加点地做他的案子,中间好像还被退侦了一次。好不容易五月开庭,就出了事。

  调查组是五月底才开始重新调查温林的死,这才得出物证存疑,且审讯方法不当导致嫌疑人死亡的结论。路远和陈来,还有刑侦队其它几个人跟着都被隔离羁押在看守所。

  存疑的那份证据,就是当时刀上的左手指纹。调查组也发现温林明明是右撇子,凶器上的指纹却是左手的。

  可还没轮到陈来接受询问,他就在看守所里自尽了。这么一来,反而坐实了曹会律师提出来的,物证有问题的说法。

  在调查组都没有下完整结论之前,谁能这么有先见之明,直接给陈来下了物证造假的罪名?

  “你还记得那个领导叫什么吗?”叶潮生问。

  曾丽费力地想了一下:“叫廖什么永……”

  “廖永信?”

  曾丽点点头:“对对,是他。”

  她看叶潮生脸色冷了下来,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

  “是有什么问题吗?”

  叶潮生轻轻摇摇头,却不像是在回答她。

  他又问:“陈法医他有没有给你留下话?”

  “有。”曾丽点点头,起身去走进另一间屋。没多会,她拿着一个饼干盒子出来。

  她打开盒子,盒子里放着一个小布包,和一张薄薄的纸。

  曾丽拿起那个布包,爱惜地摸了摸,轻声说:“这是火化的时候,我托殡仪馆的人帮我剃下的头发。我们老家有个习俗,夫妻两个如果有一个先走了,就要留着他的头发。另一个死的时候,把两个人的头发放一起烧了,到时候就能在黄泉路上见面。”

  她又拿起盒子里的那张纸:“这是老陈自尽的前一天,托人给我的。按规定他是不能写信给我的,但看守所里有一个他的校友,可能是看我们可怜,就替他递了一回信……”

  曾丽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她捏着那个装着陈来头发的布包,捂着脸慢慢地蹲了下去:“我那时真的没想到,这竟然是他的遗书……”

  叶潮生赶紧站起来,把曾丽扶到凳子上坐下。

  曾丽泣不成声,摆摆手,把陈来的遗书递给他。

  叶潮生接过遗书,展开——【丽妹,事发突然,来不及向你交代一言半语。我一切都好,不必挂心,更不必为我奔走。我在工作中犯了错误,伤了人命,愧疚万分。现在我等待组织对我的调查,也愿意接受一切处罚。你千万照顾好欣然和自己,不要过分伤心忧虑,一切会好起来的。】

  叶潮生小心地折好这封遗书,看着伏在腿上抽泣的曾丽:“嫂子,这封信我能带走吗?”

  曾丽抬起头,眼角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泪:“你们用完,还能换给我吗?”

  叶潮生点点头:“我们用完,一定还给你。”

  曾丽看着他,又问:“老陈,他真的物证造假了吗?”

  她原本根本不肯相信自己那个板直到甚至有些迂的丈夫,会做出这种事来。

  可陈来在看守所自尽后,人人都说他是畏罪才会自杀——如果没罪,干嘛要自杀呢?怕什么呢?

  市无虎,可三人成虎。这么说的人太多了,渐渐地,她也搞不清楚了。

  她不敢想了,也不敢再去哪里伸冤,找人——万一到最后,发现陈来就是做下了坏事呢?

  这点念想一被掐灭,天地仿佛都没光了。她像双腿陷进了流沙里的人,也不再挣扎了,熬一时算一时好了。

  叶潮生看着她,郑重地说:“我们会查清楚的。如果没有,我们一定还他一个清白。”

  曾丽扭过头使劲擦一把眼泪,这才转过来,枯井一样的眼里终于生出一点希望:“好。”

  许月坐在车里,拿着叶潮生带回来的那封遗书,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

  他在学校和教研组开完会,就接到叶潮生的电话,说顺便来学校接他。

  叶潮生在旁边开着车,咂了下嘴,说:“这遗书我怎么看吧,都觉得不太有“遗”的感觉。”

  许月嗯了一声:“是不太像。人决定赴死,要么是情绪激动之下的临时起意,要么是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决定。前者写下的遗书,因为情绪波动,心绪难平,多半字迹潦草,多处涂抹修改,行文逻辑混乱,内容以情感发泄居多——忏悔、自谴,鸣冤,诸如此类。”

  他再次看了看手中的信:“后者写遗书,行文的内容大多是反复思考过的。可能遗书的草稿都打了好几遍,最后才誊抄下来,所以多半纸面整洁工整的。至于内容,因为反复思考修改,更理智更有逻辑,多是交代自己赴死的原因,后事的安排。”

  许月拿着这张纸,手上有些沉甸甸的:“如果要我说,这根本就不是遗书。只是一个身陷囹圄的丈夫托人递一点消息出来,好叫自己的妻子安心罢了。”

  “‘现在我等待组织对我的调查,愿意接受一切处罚’,”许月一字一句,缓慢地念出陈来的遗书,“一个打算畏罪自杀的人,会说这种话吗?都打算以死谢罪了,组织的调查和处罚对他还有什么意义,需要专门写在给家人的遗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