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贝壳
得到后再失去的感觉如烈火点燃他们干枯的胸腔,烧起熊熊愤怒,不满躁动的情绪在人群里传递,哪怕是平日里懦弱到极致的男人,也敢在背后瞪一眼小兵了。
赵二十更是日夜打磨着一根尖端烧焦的木棍,看着不省人事的赵十九暗自垂泪,稍有变化一激,他会立刻化为起义队伍中最勇猛的利刃。
这次没有人再开口说些忍一忍,别连累大家的话,每个人都憋着口气。
事到如今王六七失败的影响已差不多被抹消了,既然汪洋大海的表面开始逐渐沸腾,内里的深水也到了该运动跟上的时候。
眼看赵二十的情绪越来越激动,马上就要不分场合不顾生死地动手时,一个路过的官吏停了下来,上下打量受伤昏迷的赵十九。
他一身崭新的麻布衣服,佝偻着腰,花白胡子,带冠束发,看起来很有文化,是个难得的读书人,行动间似乎也尊崇孔孟之道,颇有儒风。
“他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被你们打的!
把声音吞回肚子,赵二十瞪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用阴狠的目光看着官吏,像是一头失去缰绳,马上要择人而噬的野兽。
官吏即使是早有准备,也不由得抖了一下,后退几步。
这时突然有人低声道:“许夫子?他是不是许夫子?”
“嘶……有些像,不会吧,真的是他?”
细细私语响起来,第一个认出许夫子的正是那天行刑后与他攀谈的男人,在那以后,他无意间崴了脚,从此没法全力工作,经常被鞭打欺负,要不是赵十九出手相救,早已魂飞天外。
经此一事,他的想法自然而然变了,再也不折中守旧、劝人多思,满脑子的报恩、造反,一看许夫子在汉子被砍头后摇身一变投了敌,怒从心起,喊道:“许夫子,我们敬你一声夫子,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知羞耻!”
背叛感顷刻间在大家伙的心中传播,所有人默不作声地盯着许夫子,像是在看一个小丑。
“我……”许夫子侧开脸,“你们派几个人抬上他,和我去见马大人吧,我们想想办法,为他请个郎中。”
赵二十把举起来的棍子又放下了,与身后几个人对视片刻,用破木板做了个担架,把赵十九小心搬上去,抬起他跟上了许夫子。
许夫子一朝如鱼得水,也不知是遭遇了什么,似乎地位不低,来往的官兵并未阻拦他们,众人如愿进到一所小木屋里。
现在还是白日,周围空旷,木屋也有好几扇窗户,却依旧点着油灯蜡烛,大放光明,马箭穿着绸衣,端坐在椅上,手里拿了一卷书,摇头晃脑地念着,看那弧度力度,听戏也未必有这样的效果。
察觉到有人进来,他并不睁眼,不耐烦道:“干什么的?”
许夫子道:“是我,马大人。”
马箭知道他是谁,来来回回念那几句论语,故意装作没听见。
“马大人?您醒着吗,我有点事找您。”
马箭还是不睁眼睛,也不扭头。
许夫子示意他们等等,走上前去,替马箭倒了杯茶:“马大人。”
马箭终于舍得出声了,他张着自己细长的小尖眼睛瞥着许夫子。他瞧不起他。前几天总管此处的刘升刘大人路过河边,听到这个穷酸老头念了首诗,又得知他会算学,猪油蒙了心,把他带回来,这样的贱种也能做官,真是可笑。
要我说,刘升那个傻子……
心里这么想着,马箭不敢在明面上得罪许夫子,挤出一丝微笑来:“这不是许大人吗,你刚才说什么?本官耳朵不好,没有听清。”
“是这样的,马大人,民工们有一个人病了,我想从您这里取个批条,带他去看大夫,或是将大夫请来也行。”
“什么?”马箭猛地坐直了,“看大夫?他们也用看大夫?”
这回他不是装的,是真觉得不可思议,在他的认知里,本就没有把民工们当人看过。
门外几人咬紧了牙。
“是啊,这病不能自己扛,得找大夫才……”
“放屁!我在这里做事这么久,就没听说过谁请了大夫!许大人,我警告你,不要太过分了,我知道你是从那群贱民里出来的,忘不了本家,可是在官场上,要懂得和光同尘,太出挑了,是要被整的。别以为刘大人高看你一眼,你就能反了天去,我……”
“马大人。”许夫子打断了他的话,不羞不恼,转身阖上门,凑过去低低说道,“马大人,您有所不知,刘大人告诉我,上面很看重这次治河,最近几天会有专人下来暗访,民工们若是在此期间闹事,大家都讨不了好的。”
马箭的嘴还张着,人却愣住,一时间再没有话蹦出来,看着滑稽可笑。
“刘大人若不是发愁这个,怎么会把我选出来办事?我一个糟老头子,既无功名,又无背景,学识更比不上马大人您出众,凭什么呢?”
马箭呆呆接了一句:“凭你在贱民堆里呆过?”
他的语气里带点疑问,许夫子直接帮他肯定了猜想:“正是,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稳住局势。治河上系国策,下关民生,稍有闪失,就是几百万人的性命,一步做错,步步难补啊。”
这几句话不错,回头抄进我的文章里去,马箭来了一点兴趣,兴趣不在反思行为、领悟道理,在他长久以来的沐猴而冠上。
他看许夫子稍微顺眼一些,于是屈尊问道:“你的意思,就是让我对他们好一点?”
“那倒不用。”许夫子摇摇头,“给一人请大夫,便要给十人百人请大夫,怎么忙得过来?况且成本太高,也容易误了工期。”
“对,对。”马箭赞同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能惯着他们。”
“所以可以做做表面功夫。只要在面子上过得去,让这些人回去等着,隔三差五敷衍一番,上头的人抓不出错来,时间一到,也就走了。”
“这是刘大人的意思?”马箭问道。
许夫子道:“不,刘大人不知道我来找您。”
“……”马箭眯起眼睛,“来,许大人,坐下说。”
许夫子坐下:“刘大人虽是河道总管,可底下的具体事是您在干,一旦出了问题,第一个发落的还是您。”
“我?我与刘大人无冤无仇……”马箭一怔,突然想到了刘升新嫁出去的女儿,他那女婿可还缺个差事。
“朝廷发下来的钱粮,过到民工们手里,走的是您的帐,从中扣下来的利润,您恐怕也给了刘大人不少。”
提起这个马箭就来气,黄河不是次次都决堤的,以往衙门根本不受重视,好不容易有赚钱的机会,他分成来的粮还要上交,那白花花的银子流出去,任谁谁不心疼?
“您虽把大头都给了刘大人,可毕竟也要过过自己的口袋。”许夫子讲话不急不缓,神色平静,“他要是能把这部分也揽入囊中,何乐而不为呢?”
三两句话,马箭的危机感被轻易调动起来。
当朝丞相脱脱帖木儿选了尚书贾鲁来治河,一时上上下下的目光都被牵引,物资调动、官场升降,莫不瓜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马箭背后没有大人物,连个中等人物也无,只因早就在河道衙门这一闲散地方做官,才能有现在的肥差,故而神经紧张,十分警惕。
许夫子继续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我帮了您,也是帮了自己。”
马箭道:“帮你什么?”
“我家中还有一个女儿年幼,实在无意涉足官场,只想回乡,希望马大人能操作操作,通融一番。”
“那好办!好办!”马箭欣然应允,拍拍许夫子的肩膀,“不仅如此,我还会给你一大笔钱财,让你衣锦还乡。”
第118章 入梦⑤
许夫子推开门,外面的民工们还在等着,用希翼的目光看着门里,他侧了侧身体,没给什么暗示,只说道:“进去吧。”
赵二十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他几眼,最终还是没道谢,只从他旁边走过去,什么也没说。
等人都进去了,许夫子替他们关上门,独自站了许久,抬头看看天色,走远了。
屋里,赵二十等人放下赵十九,跪在地上齐声道:“求马大人开恩,发发善心。”
马箭踱步走过来,漫不经心瞥了赵十九的背一眼,捂着鼻子道:“就是他要找大夫?”
“是。”赵二十的额头贴着地面,为了赵十九的性命,他拼命压抑住怒气,不惜卑躬屈膝。
“怎么受伤的?本大人看着,怎么像是鞭刑呐。”
“回大人的话,这确实……”
“够了!”马箭问了问题,但并不在乎答案,拂袖转身道,“不管什么原因,挨了鞭子就是挨了鞭子,犯了错还想叫苦不成?你们要找郎中看病,可以,拿出文书来吧。”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由赵二十出声:“大人,什么文书?”
“什么文书?”马箭反问一句,故作惊疑,“证明身份的文书啊,你们不会连这个都没有吧?”
“我们没有,听也没听说过。”
“那你说地上这人是民工,他就是民工了?万一是混进来的刁民,谁来担责任?万一是反贼,又怎么办?”
赵二十只是个少年,先前四处流浪,活着都成问题,而后又被抓来做工,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嘴笨不懂诡辩,讷讷道:“是朝廷叫我们来治河的,我们来的匆忙,连包袱都不准带,怎么会有文书?赵大哥日日夜夜和我们一起干活,当然是民工,大家都能作证。”
另外几人赶紧点头。
马箭嗤笑一声:“你们说是就是了?还大家都能作证,哪门子大家?你们是我大元的百姓,心里不向着朝廷,倒自己有了团体,可笑可耻。再说了,巡逻的官兵怎么不打旁人,只打你们?定然是你们犯了错!不思悔过,倒在这里要挟起我了,好大的胆子!”
赵二十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马箭以为他是怕了,见好就收,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呢,本官心地善良,你们只要拿出百人保举的签名来,我就批条子,一来呢,好给上头一个交代,二来呢,是看你们恭顺。我法外开恩,体恤你们,这纸笔就拿去吧。”
说完,他丢下一卷纸和一根毛笔来,像是施舍路边的老狗,纸张落在地上四散开来,笔则是滚到了赵二十的鼻子底下。
他默不作声把它们捡起来,又给马箭磕了重重的头,才慢慢拖着脚步退出屋子。
看着赵二十离开,马箭突然浑身一抖,仿佛走夜路遇上了狼,背后刺骨的寒冷,他左右看了看,窗户都关着,不禁想到刚才的事,有点起疑,过了一会儿,释然一笑,翘着二郎腿,端起许夫子倒的那杯茶水喝起来。
怎么会呢,这些贱民哪敢有歪主意?
这边在临走时目不转睛,把马箭的样子深深刻进脑海中的赵二十握着手里的东西,看看周围的伙伴,嘶哑道:“我们走吧,无论是什么困难,都要救赵大哥。”
“一定要救!”
“没错,你放心,我们可不是白眼狼。”
“一百个签名好办,就算是一千个,谁会不为赵哥签?”
在马箭这里受到的侮辱,无形中又给他们的愤怒添了一把柴火,遇到挫折,非但没有让他们的志气减少,反而凝聚起另一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勇气,民工们很快抬着赵十九离开,赶回到河道中,回到等待他们消息的“亲人”身边,回到那将要掀起波澜的大海中去。
许夫子离开后,顺着土路来到了一座山坡上。这里人烟稀少,杂树杂草之间,开满一种不知名的黄色小野花,它们在风中摇曳,不时因风向变更着自己的姿态,一会儿昂扬而立,一会儿又伏倒在地。
慢慢黄沙,滚滚江水,春天的意趣竟在此处存着。
扑通一声,许夫子跪下,恭敬地等着。
没让他等多久,一尊石人从土里冒了出来,顶着满头的黄花,严肃问道:“怎么样了?”
许夫子微微抬起头来,像是怕破碎美梦一般的小心道:“按您的吩咐说了,马箭应该已经相信我了。”
“不,不会那么简单。”朱标反驳道,“马箭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你初来乍到,和他没有任何利益往来,交浅言深,他不会轻易把你的话放在心上。”
“那该怎么做呢?”
“刘升让你替他算账目,你在里面做点假账,暗中把得来的钱给马箭送去。”
“假账?这,尊上,我从没有做过假账……”
“河道上的民工们每人每天应分得七两米,这根本不够吃,对吧?而你也清楚,其实到你们手中的米只有六两。贪墨早就有了,少掉的那一两,是被马箭、刘升拿走的。他们既想贪污,又害怕大家造反,所以反复无常,缩手缩脚,只悄悄取了一部分。”
“是。”许夫子有点明白了。
“这一部分要给官兵们分,要给上面分,他们自己还要分,是远远不够的。刘升和马箭的一个矛盾,就在这里面。除去利益,还有一个,是马箭的乌纱帽。刘升只有一个女儿,前些日子刚嫁人,他的女婿是做生意的,缺个官做,如果马箭下去了,那个位置就是他自家人的。”
许夫子若有所思,逐渐能够跟上朱标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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