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殷笑永
女主人习惯了她这位邻居的淡漠, 也不多攀谈, 彼此点头示意后,便各自进了各自家门。
假如是他,一定不会住进来大半年,还和街坊邻里只保持着点头之交的礼仪吧。
祂的王,一定会去尝试营造一种和谐却不过度亲近的邻里关系,和所有人都说得上话,却和所有人都不易察觉地保持距离。
就像在迦勒底那样。
没办法,祂虽然用着他的外貌,过着他希望过的生活,可祂,终究不是他。
还有多久会腻味这种无趣的过家家游戏?
盖提亚躺在床上,伸出左手悬在自己的脸庞上方,凝视着那枚戴在中指上的金戒。这是祂唯一带走的,王的遗物。
要忍受人类的愚蠢和贪婪,真的很困难。
祂的王,祂不懂人心的王,怎么知道要如何面对傲慢又小心眼的上司、表面和善背地排挤诋毁的同事,和无故闹事蛮横无理的病人或其家属?
哪有真正普通平凡无忧无虑的生活呢?
盖提亚忍不住短促地笑了几声,旁人梦寐以求的,俯身可拾世间一切权与力的王冠,被祂的王轻易便舍弃,这可真是……
世界上再不会有这么一个人,曾拥有一切,又一无所有。
盖提亚放下了手,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的思绪,彻底滑入无边的黑暗。
魔术式不会做梦,这可真是件糟糕的事情,不是吗,王?
也许这个游戏快结束了。
又一年后,盖提亚心想。
门铃被敲响,盖提亚走到门厅,开门和温婉的女人对上目光,对方笑着将一袋手工饼干递给祂,声称是为孩子准备点心不小心多做了一点。
自从祂半年多前在闯空门的盗贼手下救下了邻居家的女儿,女主人就时常用各种各样的缘由送许许多多祂并不需要的东西。
但盖提亚还是收下了,祂甚至平和地和她聊了几句再告别。
和最初尝试人类生活有些生涩的祂相比,盖提亚如今,已经很能融入人类的社会。
能心平气和地面对无理取闹的病人家属,能熟练地和店家砍价买下最新鲜的蔬果,任谁也瞧不出,这个粉发金眸的男人,曾经是头偏激疯狂憎恶人类的野兽。
只有回到那个两年来没有任何变化的、毫无生活气息的“家”,才能看出,祂的心依旧荒芜,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渐渐的,市医院来了个技艺精湛手术零失误的雷蒙·盖顿医生,就这样传出了名号,有许多的病人,专门为他而来。
祂救了很多很多的人,成为了一名受人尊敬的医生。
有什么不同吗?
盖提亚尝试模拟那个人的心情,却因毫无参照而不得不放弃。
祂已经很少想起那个人,偶尔忆起他,好像也早已恢复毫无起伏的宁静,只是安静注视着,记忆中浮现的那个他。
科室里今年分配给祂带的徒弟,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人,颇有些跳脱不定的淘气。
和盖提亚同科室的人都隐隐有点怕祂,可这个新来的年轻人,像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般,热情洋溢又死皮赖脸地想和师傅套近乎。
他谄媚地给盖提亚泡了杯咖啡,想让自己师傅忘记自己今天早晨的“不学无术”之举,这个知识点他其实记得,就是一不小心忘了。
盖提亚瞥了眼,忽然开口:“再加几勺糖吧。”
年轻人摸摸脑袋,说:“师傅,您喜欢吃甜的啊?”
“不,我不喜欢。”
喜欢甜食的另有其人。
盖提亚端起咖啡杯,微微抿了一口,便垂下眸,淡淡地想,糖加少了,对他来说,还是会苦。
年轻人瞅了瞅尝了一口就放下的盖提亚,不懂为什么不喜欢还要加糖。
他注意到师傅手指上的戒指,磨蹭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医院好多人都想知道的问题:“师傅,你结婚了吗?”
“没有。”盖提亚语气冷淡。
“那这个戒指……”年轻人欲言又止。
盖提亚平静地说:“是一个人的遗物。”
那一定是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吧。
年轻人似乎脑补了什么,以为自己戳到了师傅的伤心事,表情相当愧疚地说:“抱歉,我不知道,对不起,师傅。”
“不用道歉。”
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抬头,觑了眼盖提亚的神情,发觉师傅确实没什么情绪变化,但,假如真的不在意的话,怎么可能将对方留下的戒指,一直戴在手上呢?
他觉得师傅一定很伤心,只是为了不让他自责,而藏的很好罢了。
他挠了挠头,搜肠刮肚,终于想起了几句安慰人的话,干巴巴地说出口。
盖提亚微微一怔。
重要之人的离世,就是你在上班,他在家里;你在菜市场买菜,而他又在花园里浇花;你刚好回到家的时候,他又恰好出了房门。他永远都在,只是从此之后,你们每次都擦肩而过。
是吗?
擦肩而过吗?
这样的错过,还是真是让人说不出话来。
不过是人类自欺欺人的谎言罢了。
可是,盖提亚在打开家门的时候,却忍不住回头望向走廊的尽头,刚刚,祂会不会和平行世界的、真正实现了自己愿望的王,路过了同样的风景,擦肩了同样的人潮?
寂静狭窄的长廊只有穿堂而过的风声回荡。
盖提亚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莫非和人类一起呆久了,祂也染上了几分愚蠢的天真不成?
无论是哪个世界,祂的王,都已经残忍地抛下了祂。
余生漫漫,唯有痛苦与孤寂长存。
也许这才是对曾欲玩弄死亡的祂,真正的惩罚。
盖提亚漠然地推开了空无一人的家门,头也不回地踏了进去。
会后悔吗?
再来一万一亿次,只要祂还是盖提亚,被王抛弃后祂就一定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唯一没料到的,是祂的王有着千年前后一般无二的决绝与冷酷,是连自己的彻底消亡都能斩钉截铁执行的薄凉。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让祂活下来呢?为了让祂去体会祂的王口中的“爱与希望”?
生命的空虚与痛苦祂已咽下,生命的喜悦和悲伤祂也品尝,祂曾是那样恐惧万事万物终迎的消亡,如今却忍不住质问祂的王,为何、为何不将祂一并带走,走向那注定的终结之路?
祂独裁又专制的王啊,又一次将祂不假思索地舍去,徒留祂在这个没有他的人间。
盖提亚闭上了眼,魔术式没有眼泪,而祂也不会流泪。
真绝情啊,王。
再一年后,盖提亚的名声已经在邻近的几个市大噪,寻医看病之人不少跨越千里风尘仆仆而来,只为那一丁点看不见的希冀。
祂走了祂王的老路,成为了一个日夜颠倒不停加班的负责任的医生,为了照看病人,甚至拒绝了数次医学会议的相邀。
医院的高层日益倚重祂,向祂承诺许多优待,生怕祂跳槽去其他地方。
盖提亚看得好笑,这群人心中转悠的念头,于祂而言太过浅显易懂,不过祂全不在意。
事情演变成这样,并非祂的本意。如祂的王一般,祂有意封印了所有能力,纯粹作为一个人类度过这几年时光,可失去了千里眼,就算是祂,也不能百分百预判到未来。
工作的繁忙让盖提亚比前一年还要更少忆起那个人。
等好不容易空闲下来才惊觉,原来……已经又过了一年。
这一年和过往的三千年里相比,是更漫长还是更短暂?
盖提亚无法从心理上做出判断,可比起那三千年里的祂,盖提亚心知肚明,祂早已经“死去”。
那个时候,至少还有烧却人理的野望支撑着祂,还有憎恨与希冀交织的盼望缠绕于心,祂有目标,抱着“终能见到他”的期望,愤怒地燃烧。
可现在……会厌倦吧。
盖提亚透过窗,去看那将落的夕阳。
对于不死的生命而言,心的腐朽比一切都可怕。
天上的太阳明日还会照常升起,可祂的太阳,永远也不会再升起了。
待度过这人生的数十年,终有一日,祂也会疲惫地选择一个目的地,在那里闭上眼,去迎接一生唯有一次的梦乡。
那个时候,我能见到你吗?
要是到了那个时候,我唯一能够做梦的时候,你还是不愿意见我,那我……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
只是会有点难过。
盖提亚无意识地扬起唇角,凝望着天边遍染的红云,再一次想,只是有点难过。
下班时间到了。
和要留下值夜班的同事打招呼再见,盖提亚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从医院回到祂的公寓,要过五个十字路口,十一个红绿灯。
这并不是很近的距离,但在大城市,有的时候,走路比开车更快。
反正盖提亚也没有什么赶时间回家的必要。
在等第二个十字路口红绿灯的时候,祂没忍住,蹙着眉,抬手去揉自己的额角。
是最近加班太多了吗?
为什么目光总是不自觉去追同样有着粉色头发的男人,你明知道,那不会是他。
可是,这具身体,应该不会因为这点缘故就分散精力的。
是身体机能出现了什么问题吗?
盖提亚眉心紧皱,就连最初决定变成人类的祂,也不会出现这样失控的表现。
必须得自检一次了。
做出这样的判断,盖提亚加快了脚步,尽可能控制自己的视线,想赶快回到自己的房间,立下屏障开始纠错。
以往,街上有这么多粉头发的男人吗?这样的发色,应该不是什么普遍的颜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