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核子喵
本就官途不顺的司马相如脸色更难看了,娘家势大,女婿自然有些抬不起头,说话没什么底气,平时他们夫妻恩爱,琴瑟和谐,显不出什么,但事到临头,涉及银钱的敏感话题,牵扯出以往埋下的隐患,免不得生出枝节来。
“不必。”司马相如一口回绝,卓文君被驳了面子,透出几分恼怒来,只听她扭头,涩声道:“你追求我时赋里是怎么说的?当真如世人所说,患难夫妻能共苦,却不能同甘吗?!”脸庞上滑下两行清泪。
司马相如慌乱地站起,手足无措:“这、这、这……这话从何说起?”赌誓说了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绵绵情话,卓文君才破涕为笑,这对文艺夫妇和好如初。
卓文君收起大小姐的脾气,娇羞无限地躺在夫君的怀里:“你还没说究竟是为什么发愁呢! ”
司马相如犹豫了一下,他心中苦闷,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受皇帝器重还是被当作替罪羊,需要听听别人的意见,想着妻子,最后还是说了推广楷书一事。
任何新事物在刚刚出现的时候后都要遭到旧事物的联合打击抵制。楷书也是如此,崇尚古风的文人本来就有种卖弄的情绪,他们天生就爱把自己和平民划清界限,更何况这是一个以华丽丽的骈赋为潮流时尚风向标的时代。越是艰涩难懂的文章,他们越是喜欢;越是难学难写的字体,他们越是得意。因为,只有别人的无知,才能体现出自己知识分子的身份,才能绿叶衬红花对比突出自己的博闻强识。简化篆体普及大众神马的,思想境界太高,吾辈体会不了,自愧弗如,您自个儿进步去吧!
朝中高官就不说了,架子十足,官腔也尤其是那些祖师级别一套一套的,不是说今日公务繁忙就是家中有事,把活到老学到老汉朝朝廷充电培训的学习任务推得一干二净。更别提那些老学究们,突然跳出一个年轻人要教他们如何写字,哪个自尊心受得了?谁乐意谁就白长了胡子!
司马相如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先被责难了一番,吃了一顿十足的下马威。
卓文君听了,掩嘴畅快地笑了一阵,司马相如无奈:“连你都笑话我! ”
卓文君从小到大就受到父亲商人作风的耳濡目染,笑道:“我的确是笑你,捡了个天大的便宜还不知道。”见司马相如一脸迷茫,和逗小狗儿一样有趣,她眼珠一转,卖了个关子:“夫君莫急,过不了多久,那些老学究们就会求着你教他们。”
司马相如将信将疑:“真的?”
“我几时骗过你?”
虽然夫纲不振,可两人之间的信任却胜过一般夫妻,再说司马相如也没想出别的法子,只好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静观其变。
反正闲来无事,司马相如就把楷书拿出来,与卓文君一道欣赏。
看惯了一波三折的篆体和扁扁平平的隶书,那方方正正的字体的确令人耳目一新。
卓文君讶然道:“这当真是陛下所创?”
司马相如摇头不知:“也许是他人进献。”他语速很慢,加之神经放松,声音也不再磕磕碰碰的。
卓文君替司马相如总结出楷书的特征,为日后教学做准备:“楷书沿用的仍是隶书的规矩法度,只是在笔画形体上有所变化,波、磔化为撇、捺,还增了长撇、短撇、直钩等等。”她突然提议:“长撇称‘掠’如何?”
“妙极。”文艺青年果然都是闲得蛋疼没事找事不务正业的二货,司马相如立刻被调动了积极性,兴致勃勃的夫妻俩对楷书的每个笔画命名,“侧”为点,“啄”为短撇,“提”为直钩,最后在夕阳中,一脸满足幸福惬意地看着新生的楷书宝宝们,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对比之下,刘彻一脸愤怒阴沉暴走边缘,半个月过去了,所有大臣们的奏章还是复杂加深奥的篆体,没有一丝变化,对推广楷书政策一字不提,大臣们的那些小心思刘彻门儿清——既然陛下听不进忠言逆耳,那么干脆装聋作哑,消极抵抗。
待养在皇家图书馆的老学究们把整理好的各家典籍进献上来,他终于越过了天才和疯子之间的那条界限,整张书案都被掀飞了。
“从今往后,除非楷书,朕一个字都不读! ”
太史公司马谈颤颤悠悠地跪下,他年纪大了,带着中老年人的虚胖,跪久一点就会冒汗喘气,刘彻就怕他在不知不觉间就跪没了,司马家是史官世家,还不变着法儿地用笔杆子把自己给骂死?所以,可以放心大胆地说,满朝文武,如今能令刘彻忌惮的只有司马谈这么一个了。
“先生。”为示亲近,刘彻对他的称呼仍然没变,他抢先一步将老师扶起。“您风寒未愈,身体不适,就不用每天跟着朕作起居注了。”
皇帝从来没有,一言一行均要载入史册。
“朕下旨命小迁回来,您也可以多享享清福。”
刘彻初登大宝,司马谈看了儿子对太子的言行记载,脸上悲喜交加,喜的是儿子严守家训,牢记史官本分,对事实一字一句无误地记载;悲的是他太守本分太实诚了,要是把太子丰富的夜生活精品系列一二三发表出来,再联系这些年轻俊杰如今身居高位,恐怕所有人都会对大汉朝未来的前途命运忧心忡忡。
尽管司马谈看着刘彻长大,也清楚自己那些学生们的秉性,可他知道不代表别人不知道,他不误会不代表别人不会想歪。偏偏史官的使命,只是记录历史,提供别人参考的资料,若是加入过多的评判,就会令后世质疑史书的客观性,所有心血毁于一旦。抱着这样矛盾复杂的心态,司马谈派自己的独子远离长安,去勘考高祖的发家史去了。
刘彻却是不知情,只当太史公不徇私情,将儿子外放历练。
当今天子下了旨意,司马谈不得不从,想想自己身体不济,儿子迟早是要继承衣钵的,便没有坚持反对。
出了殿门,太史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楷书一事又被陛下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了,悠悠叹一声气。
“夫人果然料事如神! ”司马相如喜上眉梢,拿着朝上诸位大臣送来的名帖挥舞,“你看! ”
“田丞相?”卓文君眉梢染笑。
“陛、陛下他、他、他……”一兴奋,又结巴上了。
“慢慢说。”卓文君命人给夫君倒了杯茶水。
司马相如深呼吸几次,道:“陛下他不阅奏折,不读籍策,王公大臣诸子博士都邀我过府叙话。”
卓文君深谙水涨船高待价而沽的道理,黛眉一挑:“为什么要你上门,让他们自己来! ”
“什么?! ”司马相如瞠目结舌。“夫人,你看清楚,这里面有国舅田蚡田丞相呐!还有馆陶公主的门客,王太后的……”
“长安城哪个不是和皇帝沾点亲带点故的?要是都要你一个一个上门教,谁教得过来?陛下定的一月之期将至,大臣们要处理国家大事,士子即将殿试,谁不眼巴巴地求着你来?”
“……”司马相如呆愣半响,对妻子深深一躬,“巾帼不让须眉,夫诚不如也。”
公开授课当日,狡猾又傲娇的官员们纷纷将马车牛车停在离司马府外不远的隐秘小巷子里,拉开车帘,彼此心照不宣地对上一眼。
若是当朝丞相高人都到场,他们这些小鱼小虾自然要紧跟步伐,老实听课,否则立刻掉头走人,回头联手把司马相如打回成都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司马府外的华丽车驾上,好嘛,田丞相都到了,他们还有神马好矜持骄傲的?连忙催促马夫:快开课了,绝对不能迟到!
第七十章 推广楷书(下)
世上很多难事往往只需要打开一个缺口,便能水到渠成。
刘彻看着满桌顺眼的楷书,恍若隔世。
咦,这几天竟然堆了那么多公文么……嘴角抽搐。
司马相如跪在御前,屏息听候宣判。
良久,头顶传来陛下不怒而威的声音:“《子虚赋》是你跟随梁王时所作?”
司马相如称是。
刘彻哼了哼。
司马相如抹了抹冷汗,连忙呈上新作《上林赋》:“回禀陛下,《子虚赋》写的只是诸侯王打猎的事,难登大雅之堂,请容微臣再作一篇天子打猎的赋。”
卫子夫躬身呈递到御前。
刘彻通读一遍,两篇赋内容相接,辞藻比先前更为华丽。嗯,挺上道的,刘彻才露出笑脸:这就对了嘛,省得被人问你在跟随梁王的时候挺能写流行歌曲的,怎么到了我这儿就才思枯竭了。
“把你的军师请来,让朕见识见识。”
“军师?”
“以退为进的妙计,绝不是你能想出来的。”再说就地起价的风格,很有奸商的味道啊……
司马相如结结巴巴地坦白了来龙去脉,但对妻子的相貌才情却是只字不提,防贼似的。
“想不到你倒有个贤内助,宣。”刘彻冷笑,他本来只是一时兴起,但就是瞧不得司马相如那一脸的护食样。
司马相如惴惴然,静等着妻子被召见。他见到自己的荆妻与陛下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旁若无人,于是脸色更难看了。
皇帝兴起设宴摆酒,臣遵旨;皇帝吟风赏月小酌几杯,臣遵旨;皇帝诏有夫之妇作陪,臣遵……遵……遵你个头啊!
如丧考批的司马相如被刘彻打发回去。
但凡有血性的男子都不会坐视自己的妻子被上司调戏的。
司马相如也想誓死不从宁可玉碎,可他的夫人开了金口下达指示:“你先回去,急什么急?皇宫还能吃了我不成?”
“……”我、我我回去作赋,骂死你这个昏君!!
但凡有血性的男子都不会坐视自己的妻子被上司调戏的,除非那个男子惧内。
卓文君落落大方地任由刘彻打量。
“陛下,何故捉弄我的夫君?”卓文君看得通透,皇帝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是好奇,而非好色。这样纯粹欣赏的目光,她并不陌生,此时交游广阔绝非男子独享的权利。强压下朝圣的紧张与敬畏,她说服自己眼前坐着的只是身份高贵一点地位特殊一点气势强势一点的年轻俊杰。
“瞧着有趣。”刘彻直言笑道。
卓文君想了想,似在回味司马相如离去前三步一回头的弃夫模样,没忍住笑出声,接着由轻笑转为大笑。
“酒逢知己千杯少。”刘彻先干为敬。
皇帝喝了,谁敢不喝?卓文君立刻跟上。
孰料皇帝就像有意要将自己灌醉,小酌不是小酌,而是牛饮。
卓文君酒量有限,连看皇帝仰头饮了三樽,迟疑着不知道改不改跟进。
让夫君吃吃小醋是一回事,那是情趣,可真的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却是另一回事。
看出她的为难,刘彻摆手笑笑:“你随意。”
“陛下是有烦心事?”卓文君试探地问道。
刘彻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卓文君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忽然听见皇帝反问道:“你们的事朕也有所耳闻,他扮作富贵公子,欺你骗你,诱你至寒门,若是性烈的富家女子,早就与他一拍两散,即便状告他拐卖人口也是常事,为何反而屈尊降贵,甚至自甘堕落卖酒为生?你……可曾有过一丝怨言?”
卓文君吃惊不小,她不明白一国之君怎么会对小儿女之间的感情有兴趣,小心瞅着陛下眼底若有似无的愁苦之色……好吧,她一直以为皇帝和庙里的神像木偶没什么差别,高高在上,冷漠绝情,不可撼动。好不容易才从皇帝竟然也有感情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她沉吟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把弄着酒樽,刘彻又道:“朕不是不知道,感情二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这一迷一清的区别,恰恰是旁观者无法涉足感情之内的原因。别人嬉笑怒骂,他冷眼旁观,无论是因为畏惧还是因为清高,他都拒绝任何人踏足自己的生活,不交心,不交情,清清静静地过着自己的逍遥日子,他可以为国为民为天下,抛头颅洒热血,舍得了命,却由不得心,这又是何等的可叹可敬可怜!”
卓文君不知道刘彻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刘彻也不知道说的是自己还是东方朔。他们两个都不是一时脑热冲动鲁莽的人。走一步,看十步,步步为营,步步惊心。
可就是那一步,皇帝迈错了,谋臣迈错了,然而刘彻没有错,东方朔也没有错。
惨淡的历史上,皇帝就是孤家寡人,基本上他亲近一个,倒霉一个。也因此,自登基起,刘彻就再也没有和自己的竹马竹马中的任何一个单独叙话,要么是有史官女官在场,要么是群策群力——朝廷可以默认帝王亲近一群人,却无法接受他对其中一个情有独钟。
有前朝晁错这种前车之鉴,刘彻知道,东方朔也肯定清楚,更何况那个家伙又是可以内敛到骚包的一个人,什么话都不与人说,全靠刘彻猜……猜,猜你妹啊猜!
卓文君愣愣地看皇帝脸上的表情变化,愁里隐含着惊痛、迷惘,还有心事无人说的自苦,文艺女青年灵感大发,很有写一篇《宫怨》的冲动,这个宫不是长门不是冷宫,而是未央宫前殿啊前殿!可是,那样的话一定会恼羞成怒的陛下抄家灭族吧……
与此同时,卓文君母性大发,连刘彻那一身独一无二的龙服玄袍都看不见了,只看到一个需要指引安慰的失恋少年。
她问道:“陛下可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事物?”
刘彻先是疑惑,看了看卓文君温柔浅笑的表情,陷入回想。
他的脑袋里,第一时间跃出的是窦老太……毫无生息的死相……
他能说实话么?!
接着是兴建学校发明纸张印刷书本义务教育,还有扩建军队改革兵制远交西域驱逐匈奴……
但这些,都算不上“特别”二字。只是职业规划罢了。
见刘彻陷入茫然,卓文君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民妇曾经也是这样,无忧无虑,亦无惊喜。每天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佩玉香芷服饰不搭,或者抚琴时被不速之客打搅。”
卓文君与刘彻其实很相似,身份尊贵,从来不缺什么,想要什么用眼神多看两眼就自然有人会奉上,这样的生活美则美矣,却难免空虚寂寞。正如所有江湖人都在追求天下第一一样,可真正成了独步天下的高手,又是独孤求败孤苦寂寞一生的结局。要当高手,需谨慎。
“他,却是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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