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六月日头毒辣,唐笙路上没怎么歇息,到京时,身体已经崩到了极限。下马时她头晕目眩,脚碰着地腿便发了软, 险些栽倒。
“怎么弄成这样?”方汀搁置了差事,同随从一左一右架起了唐笙。
唐笙缓了片刻,便朝宣室殿的方向奔去。方汀还有差事要忙,叫了两个宫娥跟上她。
一路都是聒噪的蝉鸣,进入宣室门时, 唐笙耳畔才清净不少。
殿外值守的宫娥瞪大了眼睛,慌忙进去通报。
唐笙急昏了头, 没等人回来便迈过了地栿。
彼时小萝卜头正立在书案边苦哈哈地背书, 两侧的宫娥借着不远处敞开的冰鉴散发的凉意挥扇,秦玅观俯身揉着脚边的卷毛狗脑袋,听着脚步声才抬眸,视线掠过冰鉴中的瓜果落在唐笙肩上。
她身着轻薄的夏衫, 颈佩与衣袍同色的珠饰,内衬鹅黄色的绸制宋抹, 外穿冰蓝暗纹褙子,气色很是不错, 没有一点病得不能起身的模样。
“唐笙?”
秦玅观起身,卷毛狗冲她吠了两声。
唐笙听着她的声音,眼圈一下红了,走到她脚踏边坐下。
她身上还有淡淡的血味,卷毛狗吓得躲到了一边,由宫人抱着送下去了。
唐大人进来居然不朝陛下行礼,陛下竟也没有动怒,小萝卜头傻了,书也忘背了。
“都下去罢。”秦玅观道。
偌大的内殿只剩下了她们两人,秦玅观矮身,静待唐笙开口。
唐笙抱臂不语,只是默默地淌眼泪,秦玅观摸出帕子擦拭她的面颊,温声道:“怎么突然回来了?”
“还不是听说你病得起不了身了……”唐笙委屈巴巴的,一双泪眼瞧得秦玅观心软了大片。
“称病是为了偷得半日闲,也为了诈出那些人。”秦玅观捧着她的面颊,强迫她瞧自己,“昨日探子就报了,辽东局势已定,秦承渊同他策反的那些人已押进了大狱,这次你做的很不错。”
唐笙不要她夸,她只想痛快地哭一场:听说秦玅观病得起不了身了,她快担心死了,实际这人却融着冰纳凉,扇着风,摸着狗,吃冰西瓜。
“好了。”秦玅观揉她脑袋,“不哭了,我真不大会哄人。”
听着秦玅观不走心的发言,唐笙哽咽出了声,埋首膝间,不想和她说话了。
秦玅观抿唇,起身绕至书案边。泪眼迷蒙间,唐笙只能瞧见她摇曳的裙摆,片刻后,秦玅观绕了回来,和她一道坐在脚踏上。
凉意袭来,脑袋发晕的唐笙舒缓了许多,头也没抬地接走了秦玅观递来的西瓜。
她是真的渴了,吭哧吭哧啃了许多口,秦玅观就在一旁替她擦拭,哄孩子那样,边说话边掌扇。
回过味来的唐笙忽觉羞耻,更不敢瞧秦玅观了。
明明是她担忧过度,却让秦玅观同她一道坐脚踏,替她掌扇,属实是有些不讲道理了。
她不哭了,红着眼眶问秦玅观:“陛下,瓜皮丢哪?”
秦玅观抿唇轻笑,觉得她特别可爱。
“来人。”秦玅观道。
屏风两侧走出个宫娥,将唐笙啃剩的瓜皮和弄脏的帕子收了下去。
唐笙更羞耻了,拍拍袍服站起了身。秦玅观却维持着原样,弯着眼眸瞧她。
她朝摊手,理所当然道:“拉我起身。”
唐笙照做,牵她坐上五屏椅,秦玅观的指节却钻进她的指缝,使了些力气,将她拉进了怀里。
借着这个机会,唐笙偷瞄了眼秦玅观的血条。
她走了快两个月了,秦玅观的血条没降没升。夏日灼人,秦玅观的面色比冬日好了太多,不带妆时,唇瓣的血色也足了许多。
秦玅观道:“这个月参你和你阿姊的折子朕都叫人挑了出来,不予批复,人反倒清闲了。除了担忧辽东和惦念着你,日子过得倒还安逸。”
“你是个没良心的——”
唐笙当即反驳:“我哪儿没良心了?”
“家书都没来几封,还不叫没良心?”秦玅观拉人坐下,“你自个数数,能有几封?”
“这不是到处奔波,有点闲工夫都习武了。”唐笙眼神躲闪,速速拨开了话题,不想却将自己推到了另一深坑。
“所以你就用着那三脚猫的功夫,上阵杀敌了。”秦玅观敛眸。
唐笙想起了自己挨得那两下破甲铁骨朵,讪笑了下,立马换了下个话题:“方才那只,便是百福吗?”
“你没见过,怎知她是百福?”
“上次,就是在榻上那次,你说我跟百福似的,你忘了?”
“怎么这般记仇?”秦玅观忍笑的表情同上回很像,“总督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罢。”
唐笙被她的语气惹得面颊发烫。
秦玅观啄了她一下,有些心疼:
“眼底这样黑青,赶路累了罢。”
唐笙先点头后摇头,被哄得没有一点总督样了。
“朕传膳,你先用些,午后沐浴完便去歇着。”秦玅观的指腹摩挲着她的面颊,“处置完辽东那些臭虫,我就来陪你。”
*
瓦格人未退,熬夜四昼夜的林朝洛还想再撑,被方清露强迫着退回来休息。
牧池和鹤鸣劝得口干舌燥都抵不上方按察打帘进后的一个眼神。
方清露换了窄身武服,格外英挺。她圈着胳膊冷眼瞧着发火的林朝洛,等疯子冷静。
林朝洛闹到一半,回头瞧见了她,好似被人兜头浇了盆凉水。
“眼睛里都是血丝了,林大将军还不准备睡呢?”方清露点了点自己的眼睛,“熬病了可怎么好?”
明明是阴阳怪气的两句话,牧池和鹤鸣却听出了关心的味道,一对眼,跟兔子一样蹿出了主帐。
方清露左闪右闪,圈着的胳膊都放下了。
“哎——”林朝洛朝帐外道,“跑什么跑,本将叫你们下去了吗!”
两个副将蹿得更快了。
方清露整理好没闭紧的帐帘,缓步上前。
林朝洛哑了,乖乖坐到主位,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假装很忙。
“衙门那边沈太傅顶着,你这我来顶两日。你同我说说是个什么状况。”方清露,搬来太师椅,毫不客气地坐在她对面,摊开了舆图。
林朝洛老实了,一五一十地讲起了北境状况。
“目前防线还算稳固。平山关那一带薄弱些,但十九带禁军堵住了,瓦格人一时半会冲不开。”林朝洛指尖下滑,“这一带的工事仍需重铸,拖久了就容易破开。除此以外,北境军备库的火药也不多了,我疑心瓦格人正是故意消耗咱们的火药,好一鼓作气攻破主城楼。”
“加强平山关防御,修筑工事,调集火药。”方清露抽取重点,低低道,“他们长途奔袭,照理说,应当撑不了太久,最迟下个月也该退兵了。”
“可我们也不好熬啊——”
“士绅卷走钱粮,跑了大半,我们征缴粮饷也困难。”
方清露同她对视:“这就是我们该操心的事了,林将军不必多过虑。”
这次她虽称林朝洛为将军,但语调里满是劝慰,不含丝毫揶揄。
林朝洛颔首:“我自然信得过你们。”
以往打仗,她得同一群糟老头子鬼扯,连着上几封公文才得到一点回信。这回兵马粮草皆由唐笙节制,虽然偶尔也会有监察御史为难她,但整体上是很顺心的。
林朝洛疲惫地笑了,眼底敛着温和的光,没了指挥兵马的戾气和决绝:
“我们同心,协力抗敌,何愁瓦格不破呢。”
*
“如今辽东放权过大,不利于江山稳固。”
“海陵王谋反一事,同放权没有干系罢。”
“怎会没有干系,历朝历代,军政财粮皆是分开的,总督一职多是虚设,自宣平十六年来,已有一甲子未曾真授过如此大权了。”
“唐总督平叛有功,对陛下是忠心耿耿,怎会有不轨之心?”
……
秦玅观拨着念珠,隔着薄幕瞧着喋喋不休的老臣。
这是她称病后头次召见朝臣,为的是处置海陵王谋反一事。
隔着薄幕,人立得又远,朝臣看不清她的面容,许久未听到皇帝的声音,吵着吵着就闭嘴了。
唐笙穿着便服回来,一路都未张扬,这几个朝臣还不知他们议论的正于皇帝的寝宫呼呼大睡呢。
帘幕后的方汀几度抬头,想要暗示他们不要胡乱下定论了,奈何丹墀下的人根本接收不到讯息。
“朕只问,海陵王同其僚属,该怎样处置。”秦玅观倚上圆枕,取来海陵王的陈情折观阅。
一直未出声的老宗正出列:“陛下,同室操戈本就是丑事,处理此事不宜张扬。文宗皇帝一脉已渐凋敝。依臣所见,血浓于水——”
“他起兵谋反时怎么不惦念着血浓于水。”
秦玅观屈指掩鼻,眸色幽深:“外敌当前,他想到的只有一己私利,从不为天下计,这般全然不顾家国大义的人反倒成了天下供养的郡王,实在是可叹可悲。”
“陛下,有外力胁迫或奸人蛊惑也未可知呀。”宗正听出了秦玅观的杀意,下跪道,“还是要交由有司审问的,弄清原委再做定夺。若有不明理的,歪曲陛下残害手足,实非益事。”
宗正亦是宗亲,寻常日子都无需下跪。秦玅观见他这般,没有叫他起身的意思,只道:“你现在就是不明理。”
宗正颤身,不敢再言。
秦玅观淡淡道:“收回封地,查抄其家产,赐自尽。其家人废为庶人,永不得入京。有关者,重者夷三族,轻者满门抄斩,不必复议。”
她丢下陈情折,起身往内殿去,众人顿首跪送,不敢抬头。
至此,大齐宗亲势力土崩瓦解,宗室之中再也无人能撼动皇权了。
第114章
唐笙睡得正香, 秦玅观坐于榻边,拨去她嘴角衔着的发。
这人知晓她爱睡里侧,累成这样也只睡了半边。秦玅观轻手轻脚地越过她, 枕在她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