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一时间,明堂飞着各色眼神。
“不错。”朱霁扬头,“她确实贪不到这个数目,这中间不少是旁人为了清账抵赖的——”
“但唐简绝对占了大头!”
众人的视线汇聚到了唐笙身上,刻意掩去了眼中的好奇和隐秘的兴奋。
方清露是最后一个回眸的,眼中带着担忧。
“你是武官,不碰账册,开春来也一直拘在牢里,从哪里得知这些的。”沈长卿起唇,一下便将众人的关注点转移到了朱霁身上。
她要么不说话,一旦开口,便能抓着漏洞。
方清露眼底多出了几分对沈长卿的钦佩。
朱霁慌了一瞬,旋即抬头,笃定道:“唐简查明官员贪腐罪行,最先想到的不是定罪惩治,而是敲诈勒索。她私自录下了那些罪行,挨个寻人索要钱粮,这是抹灭不掉的!”
“你说唐简敲诈勒索。”唐笙隐于衣袖下的手,已攥成了拳,“你可知,唐家被抄,整个尚书府,连宅院带钱粮,折算下来,不足两千两白银吗?”
唐简居住的府邸她随秦玅观去过一回,那狭长的四间宅院,连辽东的小乡绅都比不上。
官员贪腐无非是用来经营人脉,疏通晋升之路,好方便自己谋得更多的利益。唐简若是真捏着这样多的银钱,怎可能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朱霁听到她的话,两眼放光,似是一直等待着。
“是啊,她私自调拨钱粮,勒索辽东大小官员,银钱确实没花在自个身上。”朱霁大笑,“她是将银钱全砸在了皇太女身上。”
“所以,她的死全赖当今圣上!”
*
今日有筵经讲学,秦玅观即位来筵经频率一直不高,近来为了秦长华,恢复到了一月一次。
筵经讲学涉及治国理念以及权术,不少大臣会趁着这个机会谏言。接受诏令前,小萝卜头心中发怵,生怕自己听不懂,露了拙。
秦玅观不太会宽慰小孩,想了片刻才道:“朕也叫了其余四个,你同他们一道,是不会露拙的。”
小萝卜头无语凝噎,耷拉下大脑袋,委屈巴巴的。
这表情和唐笙有些像,秦玅观在心中叹气,揉了把她的脑袋。
“等会你同他们一起进去,不必跟着朕。”秦玅观俯下身,“你能明白朕的用意么。”
“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陛下是不想让我过于显眼,被人他们忮害。”小萝卜头神情乖巧。
“孺子可教也。”秦玅观浅笑。
小萝卜头松了她的指节,目送皇帝仪驾入内。等到她该入门了,还故意留了个心眼,兜了一大圈,赶其余四个宗亲快到齐时才出现。
“你上哪去了,差点就要迟了。”比她高半头的奉国中尉问。
“人有三急。”秦长华面颊红扑扑的。
“我听太监说,陛下已经许久没筵经了,此番是为我们特意传召的。”奉国中尉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亮,“我们要好好听,好好学。”
“是呀。”小长华随声附和。
众人正准备进去,身后忽然压下一道黑影。
秦妙姝今日被迫穿上繁复的衣裳,跟来听讲,在这一众的小屁孩里格外显眼。
小长华眼珠转得飞快,收回了下意识探出的想牵她衣袖的手。
秦妙姝只瞧了眼她,便垂首了。她觉得自己是来丢人现眼的,根本提不起兴致。
小萝卜头看出了她不开心,在队伍行进时故意走慢了些,落在她身后。
她一直在找机会,想要问问妙姝姐姐为什么不开心,但一直没找着机会——大殿内外围着好几圈朝臣,翰林院的学士也到齐了,那个一直瞧她不顺眼的老夫子也在。
众人在宫娥的引导下依序站定,跪拜行礼,高呼万岁。
叩拜声和恭颂声响彻大殿,经久不息。
整个殿中只有秦玅观一人坐着。她微抬腕,众人随之起身。
“今日朕不想听四书五经,朕想要诸位讲一讲《战国策》,朕要听邦交,尤其是‘联齐抗秦’。”
“从谁开始呢。”
敏锐者已从皇帝的议题中,猜出了她实质在问什么:再过几日,各邦使臣来京,外交上的斡旋是必不可少的。而陛下讲“合纵连横”,便是想让诸臣议一议时局。
不过,讲经也讲究个次序,青衫官员虽听出了皇帝的意思,但也不敢抢先出列发言。
小萝卜头听得认真,恨不得想原地掏出纸笔记下来。立在她身旁的秦妙姝知道她听入迷了,本想说话,但硬生生咽了下去。
一直到筵经茶歇时,才找着机会同她说话。
“这是在讲屈原谏楚怀王?”
“不止。”小萝卜头背过身,踮着脚尖凑到她耳边,“其实陛下在听如何联合丹帐汗国抗击瓦格。”
秦妙姝听罢直起身,面露苦色。
她真的觉得自个是来凑数的了。
小萝卜头问:“你今日不开心吗?”
“不开心。”秦妙姝吸了吸鼻子,“我好想回府。”
不远处,秦玅观已回到御座。秦妙姝和秦长华忙立直了身,不敢再说话。
片刻后,小萝卜头软软的指尖落在了她的掌心。
她小心翼翼地写道:“姐姐别难过,我教你。”
第120章
讲学散了, 妙姝和长华约好了,等人散了就上翰林院找找藏书,顺道逮着刘夫子细致讲解。长华学会了再将给秦妙姝听。
半个时辰后, 更完衣的小两只一前一后进了翰林院。
藏书阁里,两人隔着书架巡视。秦妙姝透过罅隙, 瞧见了专心致志翻阅古籍地小萝卜头。
她那样矮, 斜斜打进的阳光刚好给她蒙了层浮金,让她成了藏书阁里最惹眼的存在。
秦妙姝觉得这小孩正经起来挺像缩小版的皇姊,那双眼睛尤其像。
她收束了视线,发了会呆,这才从一众不感兴趣的书籍里挑出了一本诗词录, 随便翻了两下。
“找到了!”
听着声响,秦妙姝抬眸,小萝卜头正举书朝她挥舞,露出两个梨涡。
秦妙姝抱着书绕到她这侧,听她说话。
“欸, 你一直在看这个呀。”小萝卜头撇嘴,似是在埋怨她没和自己一起寻找注经。
“啊——”秦妙姝藏了书, 假装无事。
小萝卜头却转到她身后, 歪起脑袋看起她摊开的那一页。
“愿君千万岁。”小萝卜头以怪异的姿势念出倒置的字,“无岁不逢春——”
“弘安姐姐喜欢这句吗?”
“也算不上喜欢。”秦妙姝拨正她的脑袋。
她这人不学无术,不爱念那些讲解治国之道的经书,只爱看些诗词和话本解闷。
要说她肚子里有墨水, 那就指的是这些诗词了。不过她也不爱读那些借古讽今,抒发胸怀的诗词, 她就爱那些温和闲适的,读来让人觉得日子有盼头的句子。
“我爱朱淑真那句‘一枝淡贮书窗下, 人与花心各自香’。”秦妙姝想象着那样的画面,微眯眼睛,“多安恬呀。”
小萝卜头冥思苦想,终于道:“要说喜欢,我就想起一句‘山登绝顶我为峰’。”
“为什么呢?”
“不知道,就只想起这么一句,前半句我也忘了。”
楼门处忽然响起轻缓的脚步声,一大一小收了声——门口有宫娥拦着呢,谁敢在这个时候来打搅她们?
“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秦玅观沉吟,带着笑意道,“长华志向不小。”
见着来人,两人匆忙行礼。秦玅观玄色的广袖拂过她们,停在书架边。
她翻着两人搁下的书,没有回头:“方汀请不来你们,朕便亲自来了。”
短短一句话,妙姝和长华汗流浃背,交换了眼神,脑袋垂得更低了。
“你上回叫朕评判。”秦玅观单手握着两本书,挨个点过低垂的脑袋,示意她们转过来,“朕说没有对错,这回朕同你细讲。”
萝卜头知道秦玅观这是在说人性善恶论,小声提醒秦妙姝。
“朕觉得,人生下来便同白纸一样,善与恶都是旁人评判的。一个人,为何会善,又为何有恶,都为周遭环境所影响。”秦玅观顿了顿,给她们些时间思量,“贱籍百姓,是生下来便是恶人么,良籍百姓,生来便是好人么。”
小萝卜头和秦妙姝一起摇头。
“你生来便觉得‘愿君千万岁’是好诗么?”秦玅观抚袍落座,半身浸在阳光下,视线下移,“你生来就觉得‘山登绝顶我为峰’是好诗么?”
秦长华父母双亡,从小没了依傍,许多事都靠自个做成,所以自信自强,满含壮志。秦妙姝自小有太后护着,也看倦了这宫中争斗,所以喜欢有闲情逸致的诗句。
两人顺着秦玅观的点拨细思,再次摇头。
秦玅观坐了会,阁楼下又响起了脚步声。
萝卜头定睛去瞧,看见了那个姓刘的古板老头,唇角一下耷拉了。
“陛下圣安。”
“弘安殿下,惠明翁主。”
刘夫子行礼,萝卜头也微欠身,算是同老师见过了礼。
“今日你在殿上讲的那些话,朕思量过了,觉得有理。”秦玅观道,“不过,朕不认可赏赐超格答礼这条。”
“陛下,答礼丰厚正是彰显国力的一种手段,也能笼络诸邦。”
“为的就是那所谓‘万国来朝’的盛况,让他们用那些寒颤贡礼,换取大齐的税赋?”秦玅观略感不悦,“这明是滋长狼子野心——”
“惠明,你若是他们,见着衰败的大齐会有何等心思。”
小萝卜头想了想:“我会想,怎么才能从邻居家多捞些东西!”
“妙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