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唐笙递了眼神,夏属官会意,快步退出明堂。
传唤文书下拨,叫屈的多为边军兵官。
狱中的朱霁亦被重新提审。
辽东讯问的动静闹得这样大,消息很快便传到了京城。
秦玅观搁下唐笙新递的折子,踱到窗了边。
“沈长卿可有奏折呈上。”她问。
“不曾。”方汀答,“凡是女官递来的折子,奴婢都先呈上来了,方府尹倒是递了密折。”
“定是关于冯鸣一案的。”秦玅观回眸,接过方汀递来的匣子同密钥,“御林司已经禀报过了。”
秦玅观压低了声音:“朕想不通,太后为何要这样着急灭口——”
事情办得越急,露出的破绽便越多。
世上哪来这样多的巧合事?
“你是宫中老人了,你同朕说说,你从前听到的。”
“奴婢从前一直在潜邸侍奉,入宫也不算早,但确实也听得老嬷嬷们说过一些。”
方汀斟酌着词句,娓娓道来。
太后裴音怜本是外室所生,裴老爷正妻母家地位颇高,是不允他纳妾的,但最后迫于“三从四德,主母贤惠”那套,让人将外室接进府了。
随着容颜老去,裴音怜的生母年老色衰,不再受宠,连带着作为庶女的裴音怜也被冷落了。
裴音怜长到及笄,整个裴家,甚至没几个人记得这个姨娘和庶女了。
也是那一年,庆熙帝准备广纳后宫。这个是个扩充势力的好机会,数不清的官宦人家的小姐被送进宫去。裴家挑来挑去,终于想起了裴音怜这个庶女。
彼时裴音怜虽然容貌尚佳,但同庆熙帝所寻的那类“宜诞子嗣”的女子仍有查别。裴家人便想法子用药调养,不过月余,便照着模子调养出了庆熙帝想纳的嫔妃。
裴音怜敏锐地意识到,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不想再为人轻贱,她要握着能操纵他人的权力,令所有轻贱她的人,都要跪着侍奉她。
“所以,太后用药也是从那时开始的么。”
“应当是罢。”
方汀觉得,裴太后如今的亏损,便是那时造成的。
短期内调养出那样一具躯体,又为了保住容颜,添了新药,加之生育带来的亏损,能维持如今的情形已属不易。
“庆熙一朝,所有后妃都在模仿孝惠仁皇后的慈悲,唯独太后,最为相像。”方汀继续往下说,“先皇后仁爱,在世时曾多次恳求先帝废除殉葬制——”
“宫中的女子争来都去,也是被逼无奈,位分低的同无嗣的,为了活着,只能去争。”方汀道,“娘娘她为了维系后宫和谐,耗费了不少心力。”
若不是为了生存,谁稀罕那御座上阴晴无定,两鬓斑白的皇帝的宠爱呢。
“陛下,奴婢斗胆谏言,若是日后您也要充实……”
“没有‘若是’。”秦玅观打断她。
方汀打住,继续往下讲。
孝惠仁皇后过世当年,二公主秦妙姝便出生了。
先帝朝近三十位后妃,诞育子嗣的仅孝惠仁皇后及裴音怜,其余人都在庆熙帝死后殉葬了。
这深宫中,为了活下去,凡是有本事的都会拼命往上爬。
余下的事不必方汀细说,秦玅观便能猜的差不多了。
“事涉禁军。”秦玅观思忖良久才道,“该查的还得查。”
话音落下,她心中略感不安——表面彻查禁军是为了引蛇出洞,如今却牵扯到了太后这里,秦玅观隐隐觉得,自己在被人牵着走。
她算计的每一步,都有可能在他人的算计之中。
从年前遇刺,到幽州疫病,唐笙和惠明遇险,再到海陵王作乱,以至于现今的辽东动乱,都有一双手在暗中助推。
秦玅观虽然有化险为夷之力,但一直处于守势,这样的感觉十分不妙。
她握紧了奏折,看向方汀。
“陛下?”方汀觉察出了她的异样,快步前来扶她。
“如今的朝局看似平稳,实则云波诡谲。”她攥紧了方汀的衣袖,“朕疑心,不日,将有大事发生。”
“怎么会呢。”方汀劝慰她道,“陛下大权在握,又有唐大人、沈大人、方大人为臂膀,何愁朝局不稳呢?”
“自古以来,小人只敢在暗处作乱。君子以不变应万变便可化解危局。”
方汀劝慰的在理,可秦玅观不喜这种为人算计,自己也成为棋子的感觉。
执棋人被迫成为棋子,这是莫大的耻辱。
第119章
“阿嚏——”差役抱紧了朴刀, 连眨几下眼睛,“困得我想原地躺下了。”
“这都多少天了,就没闲下来过。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火烧了两个月了也没见得停啊。”拎食盒的那个用胳膊肘推了下抱朴刀的,“下边那位还等着呢, 今日该你送了。”
地牢里浓重的血腥味和腐肉味能熏得送饭的将腊八饭吐出来, 差役们都是轮流下去的。
“庖房离这儿可不近啊,您还替我取来了,真是劳烦了。”睁不开眼的差役系好朴刀。
“顺手的事。”帮跑腿的那个答。
“你说这人犯什么浑呢,好好的大牢单间住着不爽,非要说那些污糟话。”他在面上扎了帕子, “这地牢是人待的地方吗?”
“你管那么多作甚,送完饭记得给他浇桶水,预备着审问。”
“还要审,这回又是哪个大人,这都多少回了?”
“得预备着, 他那情形,官令真的到了再准备就来不及了。熏着那些个大人, 连累了我们怎么办?”
“就怕万一啊。”
“赶紧送你的饭罢, 晚一会下边那位就该嚎了。”
……
差役脚踩上了石阶,半个身体却还在外边,手指捻高了蒙面的帕子才舍得放整个人进去。
锁链哗啦作响,推开牢门, 不人不鬼的朱霁枯坐墙边,充血的眼睛许久才眨一下。
差役踹了他两下, 撂下盘子就走,不敢透一口气。
脚步声荡在黑暗中, 不久便消散了。
确认无人了,朱霁这才哆哆嗦嗦地捧起撒了大半的碟子,抓着饭菜吃了起来。
米饭扒到最后,他摸到了张字条。
借着扒饭的动作朱霁将字条藏在沾满血污的窄袖中,丢了碗碟,来到燃着豆大点光亮的油灯下。
脚步声混杂着水声再次响起,差役透完气回来了。
朱霁将字条塞进嘴里,囫囵下去了。
“滚过来!”
差役在牢门吆喝,朱霁盯着他手中的木桶,不敢动弹。
关久了精神失常的人犯不再少数,差役解了耷在门上的锁链,准备给他浇桶凉水。朱霁却在他转身之际抓了把污秽物丢向他,差役背身躲过,朱霁抓着这个机会跑了出去,一边哭号一边嚷嚷。
“有鬼啊,有鬼啊——”
“唐简来索命了!”
“我冤枉呐,冤枉呐!”
*
“怎么回事?”唐笙从马上下来,将鞭子丢给夏属官,大步迈向府衙。
“晌午地牢里的朱霁跑出来了,叫嚷了一路,说是瞧见唐尚书的魂魄了。”夏属官快步跟着,“他叫屈,说唐尚书索错命了,要被索命的人,在金銮殿上……”
民间常用金銮殿代指皇帝,朱霁这样说,就是叫唐简的冤魂去索秦玅观的命。
“胡言乱语。”唐笙脚步微顿,面露戾气,“狱卒都是干什么吃的。”
“晌午当值的狱卒本就不多,当时他满身涂着污秽物在中庭发疯,差役不能杀他,最后只能找了网兜扑住他。这一来二去,就耗费了好些时间。”夏属官越说声音越低,“他人已经转至大牢了,您今日要审吗?”
唐笙言简意赅:“审。”
她倒要看看,朱霁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明堂上堂部各官已经到齐,“明镜高悬”牌匾之下,唯有主位空置。
官员起立,欠身相迎。
绯袍翩跹,带起一阵染上山野日光气息的风。
官员们再抬首,唐笙已端坐主位,发号施令。
她没像往常那样过问各州府政务,直接道:“带朱霁。”
差役们已经将朱霁洗刷好了,押着他上堂。
杀威棒一挑,人便跪下了。
“朱霁,你既说自己冤枉,那便拿出实证来。”扳指滚过食指侧面,唐笙语调发沉,“若是拿不出,你今日在中庭说的那些话,便是空口污蔑,诽谤朝廷。”
“总督大人,我被你们羁押了快四个月了,你们没杀,不就是觉得我说的话,还是有迹可循么?”
方清露开口:“不杀你是因为我们乃是朝廷命官,有朝廷的法度章程管着。总督留你一命,也是在告诉你,这是在秉公办事。”
堂下官员交换了眼神,少数几个在窃窃私语,唐笙再开口,众人便收住了。
“这一旬,唐简辽东办差期间经手的所有账目都已归档。”唐笙道,“本官很想知道,她如何在两月里运走一百二十万石粮食,侵吞六十万两白银。”
此言一出,议论声渐大。
“这样大的数目,只能走漕运了。”转运使看向一众同僚,“整个辽东调集的船只都不足运走这样多的银钱呀。交给漕运司,走水路,也得花上月余,这——”
地方官里的硕鼠,于同一州府苦心经营数十年,都很难盘剥到这样大的数目,更别提只在辽东待了几个月的唐简了。
这些人在官场沉浮多年,当然知晓朝廷派来的钦差是很难在几个月里压住地方的赖皮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