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小厮将人请进房内,上了茶点, 沈崇年忙追了进去。
门阖上了。
背身而立的人摘下连帽,露出一双仁慈的眼睛。
“老太傅, 别来无恙啊。”
沈崇年叩拜:“老臣,参见太后。”
“请起。”裴音怜亲手扶起他。
“老臣从未想过, 来的竟是您。”沈崇年请太后入座,自己则微弓着身,立于一旁。
烛火轻曳,两只老狐狸已在这片刻里揣遍了对方的心思。
“出宫仓促,哀家只能长话短说了。”裴音怜率先开口,“皇帝病了,眼下未有立储诏书。太傅心中可有择定的嗣君?”
沈崇年笑了笑:“陛下不过是辍朝一日,眼下议论此事,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了?”
“哀家久居深宫,宫外的或许不知,但这宫内的可全在眼皮子底下。”裴音怜敛眸,显出几分慈悲来,“若是到时候再议,恐怕于朝局不利呀。”
“那陛下——”沈崇年试探着她的准话。
“撑不过此次使臣离京了。”裴音怜三指捻住茶盏顶端,没瞧沈崇年。
给定的时间如此准确,沈崇年猜出了大概。
今夜裴太后亲自前来,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带着这样大的诚意,怕是已经完成了布局,只待他带领门生故吏大力推举秦妙姝为帝。
“弘安公主身份尊贵,仁善宽厚,正是嗣君的不二人选。”沈崇年下跪,苍老的声音宛若寒风卷席的枯叶,“老臣愿竭全族之力,迎立殿下为嗣君。”
裴音怜笑意渐深:“若真是如此,沈大人将是本朝头一位异姓王。”
“推立贤君,乃是朝臣分内之举,何谈功劳呢。”沈崇年轻飘飘地接下。
已得准话,裴音怜满意地笑了: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
今夜的宣室殿灯火通明。
秦玅观指节的动作发了木,强忍着晕眩翻开成堆的奏折。
她搜寻着匣子,想要找到唐笙的名字,视线却愈来愈模糊了。
“陛下,统领和府尹到了。”宫娥通报。
“叫她们进来。”秦玅观支颐,阖上了眼眸,“方汀回来了么……”
“回陛下话,方姑姑去了不到半刻钟,想来还在路上。”宫娥正准备引人,答完话才下去。
秦玅观鼻息发了沉。
片刻后,方六娘同方采薇一齐上殿。
“朕叫你们查的事,如何了。”
方采薇听出她说话有些吃力,忍不住抬头查看,却只瞧见了秦玅观的发冠。
“陛下,冯将军的棺椁是冬日里运回乡埋葬的,凉州临近蕃西,气候干燥,微臣掘棺查验过了,他是被毒死的。”方六娘陈奏近日调查所得的讯息,“冯镇抚确实是摔下城墙而死,但依照惯例他这样的恩荫兵官,老将们都会照顾些,不会让他冲在最前——”
“微臣修书给长姐了,长姐说,他是战后巡查城墙,暗夜中没瞧清垮塌处跌落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蹊跷了。
“他们京中和凉州的宅院都清查过了,未曾找到什么实证。”方采薇道,“不过冯镇抚家眷被杀之日,微臣亲自去了一趟,一家人正准备迎接他凯旋,锅中还闷着肉食,桌案上还摆着牛乳香糕和甜酪。”
秦玅观睁开眼睛——这两样都是太后宫中常备的东西。
“那形制可像是宫中的东西?”秦玅观问。
“并不是,远没有宫中的精细,应当是自家做的。”方采薇答。
“这两样,都是妙姝爱用的。”秦玅观说。
听到这句话,六娘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颈般,对上了秦玅观的视线。
“陛下,庆熙五年,冯将军曾被调为内廷卫,护卫太后所居的东六宫,后来才被调回凉州。”她低声道,“微臣查过了,庆熙三年至庆熙六年,太后宫中的太监宫女,除了容萍,全都了无音讯,竟连一个活人都找不到了……”
“微臣四处打听,终于从庆熙七年当差的宫娥那里听到了些流言,是有关于江太后的。”
先帝朝后妃众多,唯独裴太后和秦玅观的生母诞育了皇嗣,江皇后逝世翌年,裴音怜便被立为了皇后。
宫中曾有人有说,江皇后难产是因为人从中做了手脚。
流言亦是种斗争手段,庆熙帝曾下令彻查,还了裴音怜清白。
秦玅观从前只当那是诽谤,如今却有些动摇了。
说者话虽内敛,但方采薇光是听着都心惊肉跳。
“与冯镇抚亲眷被杀一案的王柱羁押在牢,微臣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只找到了给他银钱的人,那微臣亲自率人捉拿,那人吞药自尽了。”
方采薇接话:“自尽的这人,旧日曾受恩于裴家。”
秦玅观忍着胃痛,直起些身,透过光晕看向面容模糊的两人:“太后叫弘安到朝元山去了。”
“陛下,是今日的事么?”
秦玅观轻颔首。
“太后这是要做什么?”方六娘面露惊色。
“再过两日,就要朝会使臣了。”方采薇低低道,“丹帐汗国要联姻,太后怕是要担忧弘安殿下下嫁。”
秦玅观捂着腹部,忍不住躬身:“她怕是想为妙姝谋夺这帝位了。”
“朕这病来得蹊跷。”秦玅观面色惨白,额角已渗出冷汗,“她是要朕在这之前就驾崩。”
“陛下!您的衣食住行核查严密,怎会,怎会?”六娘眼底已显出泪光。
“半月前,朕便有觉察。”秦玅观缓缓道,“只有这安神汤有变动,换作了朕从前用的方子。”
她用了从前的安神汤,睡得确实比唐笙改过的方子安稳。太医院的医官也都核查过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秦玅观停药了半月,虽然睡得并不安稳,但精神却好了许多。昨日发病,秦玅观便暗中差人依照药案拿人,果然审出了东西——这安神汤是容萍收买黄太医修改的。
唐笙调离院判的位置后,黄太医一直违逆她的新药论,不相信古书上的安神汤有问题。
这种又能讨好太后,又不带风险更改药方的机会,他们求之不得。
“朕死不了。”秦玅观对六娘道。
说话间,方汀已带着容萍上殿。
“陛下,人已带到。”
容萍向往常一样行礼,以为秦玅观召她只为询问太后的病情。
“陛下,太后娘娘头风反复,这几日又有加重的态势,今日太医已来瞧过了,说是还需将息两旬。”
她语毕,秦玅观却没有开口。
烛光下,御林司同京兆府的主官都在,黑黢黢的影子压在她眼前,坐于主位的秦玅观正冷冷地瞧着她。
容萍慌了神,但还是佯装镇静,继续说太后的事。
良久,秦玅观道:“冯家人,庆熙年间在咸福殿当差的宫人,孝惠仁皇后——”
容萍垂首,装作听不懂秦玅观的话。
秦玅观敛眸:“二殿下那,有御林卫相随,想必已经到了朝元观了。”
跪着的人面色大变,动作显出僵硬。
“你从实招供,朕可饶你一命。”
“奴婢无供可招。”容萍颤声道,“陛下是天下共主,若陛下听信了什么,要惩治奴婢,奴婢都无怨言。”
“是么。”秦玅观道,“你那住在东郊的家人也毫无怨言么。”
眼泪掉了下来,但容萍还是咬牙死撑。
她愈是这样,秦玅观越是坚定自己的推测。
“孝惠仁皇后难产而死,是太后做的手脚罢。”
她留意着容萍的神色,目如寒泉。
殿内沉寂之时,兰锜上的宝剑为人抽出,兵刃出鞘声惊得人头皮发麻。
月白色的氅衣飞快掠过,秦玅观已然提剑出殿。
方汀慌忙跟随,险些被地栿绊倒。
“陛下!”
“陛下——”
双腿被人跪着抱住,秦玅观动弹不得。
“让开!”
秦玅观挥剑,宫人连忙避开,唯有方家姐妹迎着剑风而上。
“陛下,万万使不得啊!”方采薇吼道,“未有实证,您不能冲动行事啊,今日真要去了,您要背负一辈子的恶名吗!”
“滚开!”恨意烧的秦玅观眼眶赤红,她已顾不得旁人说了什么了。
剑锋再次落下,方采薇面前银光微烁,她来不及躲避,下意识阖上了眼睛。
劈开的官帽滚了出去,鲜血并没有溅落,唯有发丝飘落。
方采薇散着发,抱紧了她,哭喊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心口和胃都在灼烧,秦玅观撑剑倾倒,念珠沿着剑柄滑落在地。
她颤着指尖拾起念珠,重新佩好。
汹涌的恨意尖啸着唤醒回忆,隔窗望见的灰暗场景被血色晕染,母亲没有生气的空洞眼神化作了尖刀,刺穿了她的胸膛。
十六年。
她竟将杀母仇人奉养了整整十六年——节日问安,月中陪膳,张贴皇榜,甚至动过册立秦妙姝为嗣君的念头。
憎恶,仇恨,钝痛,愤懑,秦玅观觉得自己成了这天下最大的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