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我不傻。”唐笙带着哭腔呢喃,“陛下,我不傻。”
秦玅观敛眸,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这声调唐笙曾经在外祖母去世前听到过——鼻息成了悬在半空的透明细线,牵连着顶端的人一收手,最后一丝生气也要消散了。
躺着的人双眸即将变得空洞,皮肤泛出灰白。“死”这个字,逐渐变得可看到,可听到,可触摸到。
唐笙不想秦玅观也变成这样,她抓着秦玅观的指节,贴近了,害怕孱弱的鼻息会断掉。
秦玅观喉头滑动,苦涩道:“你这样,叫我如何安心呢……”
“没有你我也安心不了。”唐笙连她闭眼都觉慌张,“你想做的事还没做完,我还没陪你白头,你要长命百岁……”
她说了许多话,到最后语无伦次,张开嘴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唐笙。”秦玅观流着泪打断她,“阿笙。”
泪眼交汇,唐笙俯身,轻轻埋在秦玅观心口,乌发蹭着她的颈窝。
带着凉意的眼泪的染上肌肤,浸湿了她的衣襟。
秦玅观用尽最后的力气挪动手腕,指节隐入她的发间。
像从前那样,轻轻摩挲。
第135章
秦玅观总是昏迷, 一日中,只有不到两个时辰是醒着的。
清醒的那两个时辰里,内阁不敢随意处置的政务又呈了上来, 秦玅观吊着口气,能处置多少便处置多少。
唐笙寸步不离地守着秦玅观, 直到她鼻息平复了, 自己也累到说不出话了,才倚在榻边,在不知不觉间小憩了片刻。
她睡得不安稳,从梦中惊醒时,病中的秦玅观正低垂着眼眸, 凝神望着她。
那样怜惜,那样不舍。唐笙喉头被钳住,密密麻麻地痛楚爬上心头,痛得她喘不过气了。
“用药。”唐笙爬起身,不想让她觉察到自己的哀伤, “经我手的,新熬制的, 多少喝一些罢。”
秦玅观眨眼, 视线下移了些。
唐笙知道她是在说自己喉咙痛,咽不下去,垂首忍耐了会,压下情绪后侧身去取。
这新熬制的药, 温了又温,倒了又倒, 好不容易喂进口了,却回到了嘴角。她必须趁着秦玅观清醒时喂进去些, 再拖下去,希望就要破灭了。
“慢慢的,含在口中,让药汤滑进喉。”唐笙语调温柔,像是劝说孩童那样引导秦玅观,“这是贯众萆薢汤,治您这病有奇效。我同医官们商议了,还多添了几味药,效果更好了。”
她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劝说秦玅观:“我从前能将您调养好,如今回来了也定能将您从榻上拉起来——”
“入秋了,外边多凉爽呀,听风园里金灿灿的,等您好些了我们一同去转转。”
秦玅观听得鼻头发酸,阖眸答应。
唐笙笑了,眉眼弯弯,乌眸里闪着泪光:“您瞧,这不是喝下两勺了,您加吧劲,都用完,明日就能起身了。”
她说得那样轻快,为什么语调听起来却又那样难过。
秦玅观敛眸,不敢再对上她的眼睛。喉头的灼烧感并未停止,滑下的温热药汤令她极为难受,她忍了又忍,终于咳出了声,有气而无力。唐笙悉心喂下的药回了大半,化作褐色的斑点落于前襟。
她好没用,秦玅观在心中埋怨自己,指节划过被褥,无能为力地蜷起。
“没事,我扶您起来,躺着当然会呛着……”唐笙慌忙摸出帕子,眼泪已经蹭上秦玅观的面颊,却还在宽慰她,“衣裳等会换,我再喂您些。”
好闻的味道拢住了她,秦玅观枕在唐笙的臂弯,终于好受了些。
发丝垂落,扫着秦玅观的额头。换做从前,她定会觉得发痒,上手捏捏唐笙的面颊。如今她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唐笙眼底的泪光。
“我再喂您些。”唐笙圈着她,搅动瓷勺,语调沙哑,“您再试试。”
远处有压低的脚步声,入殿传报的小宫娥瞥见这场景,收回脚步退至寝殿外。
“陛下,总督,司大人来了,内阁有好些事务在催办,要您——”
小宫娥话音未落,便被打断。
唐笙抬首间眼泪飞落,再也压不住怒火:“叫他滚!”
这是第三回了,病重的秦玅观醒来也要为政事缠身,没有一丝喘息的余地。痛得药都喂不下去了,还要处理这些破事。
唐笙攥紧瓷勺,碗壁与之磕碰出声响。
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手背。
唐笙回神时,袖袍被秦玅观一指勾住。
她微颔首,眸光哀凉。
折子最终被呈了上来,唐笙念给秦玅观听,停顿了许多次才念完整。
“辽东守军休整了一日,已经回去了。北境城防加固过,我巡视过了。”她累得说不出话,唐笙便一点一点分析给她听,直到分析出秦玅观赞同眨眼的法子,“瓦格人若有觉察,也能抵挡些时日,您不必忧心。”
秦玅观呼吸放缓了,发丝蹭着她的臂弯,静静倾听她平稳有力的心跳。
“那些官缺,近日是由人兼办的。我想着,像过去那样从禁宫女官中拔擢得力的填补上,有难胜任的,就先叫人兼着,等您好了,重开恩科,再拔擢些得力人手……”
听到这条,秦玅观唇瓣翕动发出气息带起的细碎音调。
唐笙凑近去听。
她在说:定为谋逆,给你禁军兵权。
短短一句话所包含的谋划,唐笙只要细思就能明白——将所有死于黑水营军士刀下的官员定为沈崇年的仆从,同属逆党,她是平逆功臣,日后把控禁军调度。
禁军是皇帝亲兵,整个禁军归于她麾下,陛下这是将自身安危也交给她了。
除却这层,陛下似乎也在将她推至辅臣与权臣的位上。
经此一役,唐笙彻底扣入朝局,成了众臣敌视和忌惮的一环。
秦玅观从前说过,一旦入局,她们的脚步便再也不能停下。这一路,注定风里带血,推着她去收拢更多权力,最后倒在争斗的路上。
于宫墙之中,战至最后,便是得胜者。
唐笙没有退路了,秦玅观就将自己能给的一切,都交给了她。
“我护着你。”唐笙矮身,借着圈过秦玅观的衣袖擦干净泪痕,碎发蹭在秦玅观颈间,“我护着陛下。”
“你运筹帷幄,我愿做刀剑。”她眨眼,“你喝药,好好喝药,早些好起来,我才能好好护着你——”
“你若不要我了,我就拿你赐下的佩剑,抹脖子算了。”
秦玅观勾着她衣袖,忧色凝于眼底。
她不想听到唐笙说这样的话,她要她好好的,不再屈居人下。
“陛下,我心眼小,不能像您那般海纳百川。”唐笙咬牙抑住上涌的无力,“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庶民百姓,什么天下大同,在我眼底都没有一个你重要——”
“我方才说的不是玩笑,你要是撒手了,我就来陪你。”
泪水决堤,秦玅观指节勾紧她的衣袖攥在手心。
唐笙故意别开脸不去看她,眼泪却簌簌落下。
良久,秦玅观微张嘴,轻揪她的袖袍。
唐笙抿唇,捻着瓷勺贴近她的唇畔,轻缓翻转。
这次,秦玅观就是呛着了,也未将药吐出来。
苦涩的药味蔓延开来,唐笙望着她,心尖也发了涩。
耗费了小半个时辰,秦玅观才用完药。
唐笙故意放缓了声调,拉长了尾音念着折子,哄她入眠。
干净温和的声线能令人静心,尤其是这声音来自心爱之人。
秦玅观阖眸,不大听得清那些枯燥的字眼了。
但她还是想起了什么,待唐笙挨近了,轻声念出一个“沈”字。
“我明白。”唐笙抚过她的眉心,“我都明白。”
指节松开了,嗅着熟悉的味道,秦玅观喉间和腹部的疼痛都缓和了不少。她听着唐笙的声音,束住她躯体的枷锁也好似脱落了。
思绪沉浮间,秦玅观终于安心睡去了。
*
寂静的秋夜,沈府一角堆满了枯叶。
光点浮于暗夜,在凉风中化作轻曳的长舌,爬上屋檐下的梁柱,升腾起灼眼的光亮。
浓烟升起,火舌窜上厢房顶,最终延展至整个木制框架。
宵禁时分,出了巡逻府卫与打更人,无人在外游荡。
火光于清夜狂欢,烁动间,黑影扭曲,呈现出寂静的诡异感。
热浪唤醒了沉睡中人。
不是是谁颤声呼喊了声,唤起嘈杂的人声。
“走水了!”
“沈府走水了——”
“走水了!走水了!沈府走水了!”
……
今夜的北阙火光冲天,连片的宅邸陷入火海。
天亮时,半空中仍弥散着烟尘,黑洞洞的焦木裂成半段,横亘于往日最为繁华的道路。
宫里来了一波又一波的人。青袍窄衣的官员聚于端午门,不久又四散开来,其中一位高举信旗,骑着马,奔出齐安门。
消息传到辽东,谕旨和信印一道交到方清露手中。
这几日边境形式严峻,林朝洛往来于北境和首府之间同她商议对策。
眼下林朝洛刚巡视完各营官兵,打马赶回,身上还拢着凛冽的寒意,刚凑上前去,就被方清露用手肘戳远。
她屈指抵了抵鼻尖,只得规规矩矩地缩在她身后,老实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