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方清露读罢,将信印和谕旨收入袖中,眉头紧促。
“怎么了?”林朝洛问。
方清露竖叠了信纸,两指夹着,贴着文字的指节下滑,指中要紧段落。
身后的林朝洛垂首扫了眼,同方清露交换了眼神,眉头蹙得更紧了。
她们都没说话,视线都落在主位上的沈长卿身上。
“总督那有消息了?”沈长卿抚着长袖,指尖触上茶盏,看向她们。
“太傅。”方清露顿了顿,还是没有直呼名姓,“沈老太傅他——”
沈长卿指尖停顿,面色凝重了些。
“沈老太傅因涉及谋逆软禁于府,等待三司会审。”方清露喉头发涩,“几日前,北阙大火,火势是从沈府起的。京兆府的去搜寻,阖府上下只剩尸首了。沈老太傅他……”
沈长卿眸底温润的光泽淡去了。
她面无表情地捻住茶盏,掩于宽袖下地那只手却攥紧了膝头地衣料。
良久,沈长卿抬眸:“陛下叫你们如何处置我。”
方清露长叹息,双肩耷了下去。
林朝洛轻拍她的背脊,替她说出了御命。
“陛下叫您这些日子先歇着,不必再操心辽东诸事了。”
沈长卿托起袍服,缓缓起身。
方清露和林朝洛目送她走出明堂,背影浸在白光中。
“牧池,送沈大人到东厢去。”
军士挡住了她的去路,长刀化作“十”字,阻挡在她跟前。
沈长卿负手,长袖落下,遮住了她的双手。
“沈大人,这边请。”牧池展臂,为她指引方向。
往日孤高清癯的背影垂落了些。
悬日高升,明月般的沈长卿落下了。
第136章
唐笙做了个梦。
梦里燃着一团火, 她立在摇曳的火光后,看向那端的“自己”。
“她”俯身,洒下一卷又一卷的黄纸, 将思念燃成了绵延不绝的浮火。
明亮的浮光中,唐笙看到了自己蓄满泪水的眼睛, 心口闷痛。
抬首间, 灵柩和牌位显露了。
唐笙从梦中惊醒,面颊还有泪痕。她抱紧了怀中人,埋首在她的发间,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微弱的鼻息洒在她的肌肤上,唐笙闭上眼, 尽心去感受这份触感,轻吻她的额角。再睁眼时,秦玅观正望着她。
她用眼睛问她,做噩梦了吗。
唐笙唇瓣蹭着她的面颊,避开了回答:“陛下, 我去去就回。”
秦玅观阖眸,意为她知晓了。
她看着唐笙轻手轻脚地起身, 推开门, 走向暗淡的夜。
三更天,宫道上烛火将尽。唐笙行于晦暗的光晕中,成了漂泊的孤魂。
起风了,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枯叶卷地声。
宽大的袖摆被风吹动贴上了手腕。唐笙看向万里无星的天际, 心底的游荡感更深重了。
皇帝病重,医官们已在报儤值房留宿了一旬。
行至檐下, 唐笙听到了他们的议论声。
“新药喂了好几日了,一点成效都没见着, 我瞧着,陛下比从前更憔悴了。”
“她认定了是安神汤的缘故,旁人劝什么都不管用。”
“由她去吧,这个时候谁开方谁倒霉,最后追究起来可是要赔命的。”
“这倒也是。”
“一点法子都没了么?”
“已经上山请了两回执一道人了,仙人都不愿下山,能有什么法子了?”
……
唐笙即将推门的手垂落,她转身出了太医院,漫无目的地沿宫道行走。
枯叶卷地声愈发扎耳了,唐笙找了声源。
听风院中,芳华凋敝,层叠的枝桠掩映着远处灯火阑珊的颐宁宫。
今年的秋日格外肃杀,听风园的新绿几乎是在一日间落尽的,宫人们私下皆言,这不是个好兆头
太后病了,皇帝病重,政局紊乱——这园中花草有灵性,正是万艳同悲时。
唐笙立到双脚发麻,才意识到自己站的是当初刚来到这个世界,险些遭受高尚宫拷打时跪着的地方。
那时的秦玅观支颐稳坐步辇,一颦一笑间,皆带着忖度天下的气度。
宫道的转角,她也曾与秦玅观遥遥相望,走近后悄悄牵起彼此的手。
她要溺死在呼啸而来的回忆里了。
唐笙扶着树,掌心贴着干枯的树皮,大口大口喘息。
跟随她的暗卫意识到不对,当即上前扶住她,劝道:“唐大人,回去罢。”
唐笙抹开她的手,重新踏上回宣室殿的路。
迈上石阶,便能看到外殿里立着一排内阁的值夜大臣。
唐笙才进殿,第一道声音便响起了:
“总督大人,百里加急,瓦格人进犯辽东边境了。”
紧接着就是第二道:
“唐大人,蕃西急奏,西域诸邦似有异动。”
第三道也来了:
“大人,仵作开馆检验过了,那尸首年龄对不上。”
唐笙脚步一顿,偏首看向说话者。
“其余人呢。”
“都能对上。”
“封锁各关隘,大力搜捕。”
她正欲往内殿去,身后的朝臣匆忙叫住她,希望她能给秦玅观传话,内阁陈奏的许多要紧事,都需要秦玅观尽快拿个主意。
烛光下,唐笙高挑的身影轻晃。她缓了片刻,扶住朱门,喉头哑得说不出一句话。
朝臣自知催得不是时候,惭愧地低下了脑袋。
“蕃西陛下早前已调整过布防,辽东有林朝洛镇守。”唐笙沙哑道,“若非能够颠覆朝纲,撼动国本的事,不必再陈奏。”
“还有一事,事关国本——”
袖风拂动,眨眼间,唐笙已调转了方向,往殿外去了。
诸臣齐侧目,面露忧色。
宫道上,唐笙的步伐越来越快,宫娥需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唐笙不答,小宫娥体力不支,提着裙摆唤道:“大人,您要到哪儿去!”
“朝元观。”唐笙头也不回道,“再有政事,转达方府尹。
天蒙蒙亮时,一队人马穿过齐安门直奔朝元山,领头人一身斯文宽袍,灌满风的衣袖间却压着柄长刀。
*
烛火熄了,寝殿内一片寂静。
秦玅观攒出些力气叩响木榻,方汀收拢只垂了一侧的帐帷,托她起身。
“陛下,我扶您用药。”方汀低低道。
与其说扶,不如说是圈和拖。
秦玅半身倚着方汀,指尖指向屏风。
“陛下,您圣体要紧,政事还是等康健了再处置罢!”方汀劝道。
秦玅观摇头:“立储……等不得……”
方汀别过脸,眼泪夺眶而出。
“取,大印来。”秦玅观挣扎着起身,险些滑脱方汀臂间的支撑。
“来人!”方汀叫来宫娥,一同托住秦玅观,“来人!”
艰难挪到五屏椅时,秦玅观几乎是枕着自己的手臂伏案书写。
方汀取来鹤氅,披在她肩头。
秦玅观握了几回笔,才颤抖着写下了“秦长华”三字。
这大概是秦玅观一生中,写过的最为漫长,最为艰难,措辞最为简洁的诏旨了。
第一道:“惠明翁主秦长华立为皇太女。”
第二道:“唐笙加少傅衔,协领六部,辅佐军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