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执一却觉得,秦玅观大概已经脱离了险境。
这一关她算是熬过来了,可下边的将息和调理依旧是难事。
她开了几味药,叫唐笙酌情增添,一连用了几日,未见皇帝的病情有所好转。
今日,病中的皇帝忽然召她。
执一想,大概是为了她下山那日提及的“请求”之事。
如此,秦玅观大概也觉得自己熬过了至暗时刻。她给出的药方确实起了效果。
她迈过石阶,朝宣室殿的方向阔步行进,心中却无一丝一毫的欣喜。
越过重重帷幕,她第二回见到了病怏怏的皇帝。
秦玅观倚着榻,似是嵌在了紧贴的软榻之中。在她的身侧,立着低垂着眼眸的唐笙。
“陛下。”执一微俯身,算是同她见过了礼。
唐笙代秦玅观答话:“道长无量福。”
“召您来,是陛下有话想要问您。您先前说的那个“请求”到底是什么?”
执一答:“事关辽东生灵,贫道不敢隐瞒。”
第141章
寒夜凄清, 梆声散在秋风中,飘入城中各个宅院。
月光化作流波,拍动纤长的竹影。
阴冷中, 沈长卿斜身隐在窗畔的阴影间,等候字条注明的时辰。
丑时三刻, 窗下传来石子滚落声。
“做什么去?”
“解手, 解手。”
沈长卿听出,是府衙中巡检差役的声音。
一阵低语后,窗外终于静了,巡检差役也不见了踪迹。
她依据这些天来的观察,推算出了下一班差役经过的时辰, 等候守在檐下的军士在后半夜开起了差,才推窗取走了角落里的东西。
隐蔽的窗沿处藏着小巧的瓷瓶和一封没有落款的信。
信是沈崇年写的,沈长卿启封时便觉呼吸一滞。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眼见印透纸背的字迹了,她仍旧会感觉到烦闷。
她多么希望, 沈崇年是真的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沈长卿凝望着书案上缩成几粒红豆大小的烛光,拆信的指节一顿, 旋即将信纸塞了回去。
信封一角落在光晕里, 离焰心愈来愈近了,再有几寸,火舌便能将它舔舐干净。
它悬停在烛光之上,随着沈长卿手腕的下压挨近焰心。
沈长卿久无动作, 唯有眼底轻曳的火光暗示着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她收回小臂, 撑开了边角染黑的信封——这是她眼下能握住的唯一转机了,沈长卿思忖再三, 终是拆开了。
沈崇年好似从开始就算中了她内心所想,从未忧心过沈长卿不会取信。
“吾儿长卿亲启”
开头的几个字眼,对比沈崇年此后书写下的字句,显得无比亲切,又无比讽刺。
谋夺篡齐一事,沈崇年历经三帝,筹备了数十年,辽东和京师遍布了他的暗网,如今京师势力为唐笙屠灭,他便转入了辽东,谋求东山再起。
勾结瓦格,串联士绅,打着复兴前朝的旗号,煽动叛乱,企图夺下齐朝的半壁江山。
沈崇年接下来要做的事,沈长卿全都能猜到。
沈崇年写下这封书信,也是用帮助她脱离禁锢的机会交换她在辽东经营的官僚网与苦心积累的人脉与民心。
他要她反,要拉着她一同跌入深渊。
万劫不复,再所不惜。
沈长卿望着书信,哑声笑了。笑着笑着,她的眼泪便落下了。
火舌舔上了阅完的信件,一点点燃近指尖的火光带来了灼人的热气。她捏着信件,触碰到了火焰却觉察不到疼痛。
火光摇曳成了连绵的恨意,灰烬落下时,沈长卿的伤手重重砸向书案,往日的斯文和温雅一扫而尽。
沈长卿知道,在她拆信的那一刻,她便彻底入了沈崇年的圈套。
沈崇年善于攻心,绝境之中放出她最渴望的自由与尊严,叫她没有抉择和抗争的余地。
她不想活在猜忌之中,一辈子屈居人下,也不想成为任人摆布的棋子,为人囚于厢房之中,不见天日。
沈长卿砸着书案,砸得满手是血,砸得差役和值夜官员冲了进来,扑打干净即将蔓延的火势。
*
秦玅观熬过来的第三日,辽东和蕃西的局势更显危急。
有些奏折内阁不敢随意批蓝,呈上来了又搁置不得。唐笙顶着压力,在秦玅观熟睡后处理了些,不敢告诉她真实情形。
是夜,用完药的秦玅观睡去了。唐笙像往常那样取来衬袍,蹑手蹑脚地下了榻往外间去,却觉得衣袖一紧。
回眸时,秦玅观正凝望着她,眼神宁静又疲倦。
唐笙心下一紧,俯身拥她入怀:“我去太医院。”
她以为秦玅观要问外边到底什么情形了,思绪飞转,想着应对的话语,可秦玅观只是瞧着她,眸色渐渐变得幽暗。
“难受,闷得难受。”秦玅观沙哑道,“我要沐浴。”
唐笙刚想拒绝,话到嘴边又被她温柔坚定得眼神顶回了——陛下确实闷得难受,病得这样久,身边侍候的人忧心她着凉加重病情,也只敢替她擦擦身。
那样爱干净又那样要强一个人,怎能接受如今的自己。
唐笙抱紧她,心疼得直落泪。
秦玅观的小臂虚虚地搭在她的肩背上,病得干枯的指节攥住了唐笙的中衣。
“我好难受……”秦玅观眼泪滚入她的颈间,“好脏——”
“你要嫌弃我了。”
“你只是病了。”唐笙哽咽着宽慰她,“你是我的妻,我怎么会嫌弃你?”
她眨着婆娑的泪眼啄起她的额头,证明自己绝不嫌弃。
秦玅观本不想哭,但经此大劫,内心的苦闷和酸涩无处排解。听着唐笙急切担忧的语调,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
“求你了。”
她抿唇,红着眼圈看唐笙。
再这样下去,她自己都感到嫌恶。唐笙是她的妻,她不介意展露最脆弱的一面给她瞧,但明日她还决定去处理政事,她不想这般憔悴地去。
唐笙的心随着她的恳求颤动,犹豫再三,终于是叫人燃足了炭盆,将一切准备周全了,才抱起秦玅观。
秦玅观的腰身完全被她托住,像孩童那样枕在她的肩头,由唐笙抱去里间的浴池。
唐笙带着她入池,借着温热的水流一点一点褪去她的衣物。
大病初见好转,秦玅观手上没余一点力气,只能像方才那样趴在唐笙身上,紧贴着她的肌肤。
“发要挑个晴好的天,这个时辰沾水了就该病了。”唐笙拂动热水,为她洗浴,略带调笑道,“我照顾着你,还在意这个吗?”
秦玅观偏头枕好,感受着她为热水浸湿的中衣,盘算起明日接见朝臣的事来。
不知过了多久,唐笙问:“肩背都差不多了,剩下的,自己来?”
秦玅观终于回神,鼻尖抵上她的发鬓,轻轻摇头——她是真没有力气了,不在意唐笙触碰到了哪里。
“待会披上裘衣我再抱你走。”唐笙掌心下落,“方才在想什么,那样入迷?”
秦玅观不答话,唐笙细思片刻,低低道:“戴冠的话,发可以再延一延,更何况病中是没有那样足的气血的,发丝都显干枯了……”
“是么。”思绪放空的秦玅观呢喃,“那便戴冠罢。”
唐笙蹙眉,脱口道:“你是不是准备明日接见朝臣?”
秦玅观回神,又不说话了——唐笙被她外放历练太久,已将她会的学了个七七八八,竟也会顺着套话了。
“你这般怎么理政?”唐笙有些急,语调快了好些,“又去看折子,给自己累倒了,在榻上躺个半月?”
“阿笙。”秦玅观埋首在她的颈间,瓮声瓮气道,“这几日你夜里起身,我都知晓。”
简短一句话,唐笙便被她掐住了七寸,喉头哽得说不出话了。
“辽东和蕃西到底怎样。”秦玅观轻叹息,缓缓道,“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大致。”
她贴着唐笙的面颊,涩涩道:“带我去瞧瞧罢……”
唐笙鼻尖一酸,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她早该知道的,秦玅观那样聪慧,怎会猜不到她病得这些日子外边会是怎样的情形。
“我斗胆,遵照您给我讲过的法子处置,您昏迷时假传了圣命。”唐笙怕池壁凉到她,特意展臂将她托远些,“还望您不要怪罪。”
秦玅观的话点醒了唐笙,她的妻其实是忖度天下大事的帝王,她不自觉地用起了敬称,心头的难过又多蒙了一层。
“虽未走我给你择的那条路,但你做得足够了。”秦玅观滑动指尖,示意唐笙带她起身,“就是有些傻。”
话是这样讲,秦玅观清醒时也曾换位思考,她若是唐笙会如何破局——要她像既定计划那样守住辽东等候机遇,秦玅观自己也做不到。
谁忍心将心爱的人丢在病榻上自生自灭,又有谁能平静地面对心爱之人的灵柩?
秦玅观从前觉得自己能做到这般,可真正遇上了,大概也会做出和唐笙相同的选择。
肩上披上了长巾,她垂眸,看到唐笙的发顶。
这个执拗的傻子正替她擦拭身体,那样虔诚,那样小心,生怕这柔和的帕子能蹭伤她似的。
秦玅观垂着的腕子微动,指尖点在了她的下颌上。唐笙会意,像从前那般随着她柔弱的指尖抬首,仿佛被她托起了下巴。
“傻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