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唐笙低喃:“你傻不傻?”
猜谜般的对话,只有她们能听懂。
秦玅观问她:孤注一掷,赌上性命来做一件事,傻不傻?
她若是没有及时醒来,唐笙恐怕已经被定为谋逆死在了攻城路上。
唐笙则问她:事事为她计,自己却决心孤独地死在病榻上,傻不傻?
答案已经给过了,唐笙帮她换好衣裳,裹上厚重的裘衣。
“带我瞧瞧……”秦玅观说话极慢,中间总要休息片刻,“我没你想得那样脆弱。”
唐笙的掌心没入她的发丝间,带着她抵上自己的肩头,休息了片刻,抱起了她。
这样有力量的怀抱,压得秦玅观轻喘息,不由自主地抵近她。
“累?”
“方才歇过了,不累了。”唐笙摇头,“我怎样都抱不够的。”
未曾经历过的人大概永远都不会知晓唐笙心中的珍视——这世上没了秦玅观,她唐笙,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抱着秦玅观来到阔别已久的书案前,唐笙在她的指示下挑开博古架最顶端的舆图,展开大齐疆域图。
病弱的帝王坐于书案,侧身倚靠她,唐笙圈住她,好让她坐得更轻松些。
“蕃西平州、顺州、康城已失,丹帐六部出兵十万,已逼近凉州。”
“辽东还能支撑,但下一季钱粮已经不够了。秋日去,冬日来,这日子只会更难过。”
说时,唐笙又轻声哽咽起来。秦玅观依偎着她,一枚一枚收紧牵着的指节。
“无碍,信朕。”
唐笙反扣住泛着凉意的指节,不忍回眸。
“我不是怕……”
“我只是觉得,你又要吃很多苦了。”
她牵着秦玅观的掌心落在自己心口,转身拥住她。
第142章
方六娘拾起落地的马鞭, 拍拍灰尘:“还有哪些人,你最好吐干净了。”
“半遮半掩,后果如何, 你们吏部的没少和刑部打过交道,应当知晓。”她卷鞭时瞥了眼双腿打颤的沈绍文, 吓得他哆嗦得更厉害了。
“我说, 我都说!我要活命!我要活命!”沈绍文哭号,“崇宁三年的内乱,沈崇年勾结的瓦格人,他早就通敌了,杨澍也是, 他们串通好了!”
“城中细作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近万人?”
“多是土匪和流民,瓦格人占少数,许了好处后才跟来,有些人不知道跟来到底要做什么, 跑了不少!”
方六娘听罢,冷笑了声:“他不会还以为自个在利用瓦格人罢?是非不分, 引狼入室, 就这样还指望能篡夺大位?”
“是啊,是啊,他就是个畜牲!”沈绍文瞪大了眼睛,辱骂起他的养父, “瓦格人怎能那样糊弄,还不是引狼入室, 他就是个不分是非的畜牲!先帝爷将他召回重用,他心里想得竟是那些, 还胁迫我为他做事,我实在是无奈啊!”
这个时候了,沈绍文还忙着将自己摘干净,要紧的话一句没答上。方六娘的耐心渐渐耗尽,抱臂冷眼望着他。
“名单呢,你吐出来便不用刑,将来龙去脉交代清楚,我可呈奏陛下,免你一死。”
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沈绍文眼中迸发出了无限光亮:“老头精明得很,消息不互通,我只知吏部的,我给您报出来,求您饶我一命!”
方六娘冷淡道:“饶你一命。”
熟悉的,不熟悉的,官位大的,职权小的,沈绍文一连吐出三个人。
方六娘录下名姓,忽然想起什么,低低道:“沈太傅呢。”
沈绍文嘴唇颤动,被捆扎得笔直的手臂绷直,用力抓紧了木马两端,激愤道:
“她能是什么好人,你们竟没怀疑过她?”
*
“陛下用人不疑本是好事,可沈家余孽死有余辜,不值仁君宽恕。”
“是啊,沈长卿能有今日之成就,完全是仰仗沈家之力,这样的人,不值得陛下宽恕。”
眼见着附和声渐多,立在秦玅观身侧的唐笙听不下去了。
薄幕之中,身量高挑的女官直起身,扫过丹墀下的朝臣:“沈崇年谋反时,沈太傅尚在辽东,若是她真的合谋叛乱,辽东为何不策应?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
“你们讲人谋反需得给出实证,不给实证,谁知你们是不是借题发挥,行党同伐异那套?”
如今唐笙握着禁军兵权,又在辽东深得民心,作为平叛功臣,深受皇帝信赖。
她一张嘴丹墀下的人便静了下去,不敢多说一句。
手握通敌谋反的实证,无论何人忤逆皇帝,皆有同党之嫌。他们要求严惩沈家人不过是为了洗刷自己的嫌疑。这种情形下,无人敢忤逆皇帝的意思。
唐笙作为秦玅观的近臣,代表的是秦玅观的意志,没人想触她的霉头。
听了半晌,一身病气的秦玅观神色恹恹地翻过沈绍文的供词,下意识轻捻食指和拇指,却没触碰到白玉念珠,心里更烦躁了。
“这些个人,都先革职彻查。”她语调很轻,“官缺依着这个名单填上,不必过吏部了。”
她没提任何关于沈长卿的事,垂着脑袋的朝臣们交换了眼神,心中有了底。
“朕乏了,今日就到这。”
秦玅观的面颊触碰到唐笙的袍角,身旁人当即挪近了些,好让她靠得舒服些。
秦玅观在脚步声中阖上眼,鼻息发沉。
“我抱您去歇着?”唐笙矮身,单膝跪于御坐前,将秦玅观的下巴挪到自己的肩头。
“三娘、六娘放了刑部的缺,四娘吏部,五娘都察院,十八奔兵部。”秦玅观尾音拉得又长又轻,像是在征询唐笙的意见,“余下的还欠历练,不敢随意放缺……仍是缺人,缺好些人。”
唐笙勤王时已屠了一批总和秦玅观作对的老头,如今她又借着沈崇年谋反的风口清洗了一大批朝臣。
政权和兵权尽握手中,十八女卫充了不少缺口,可还是缺了好些位置无人填补。秦玅观想拔擢可靠的有能力的填上,奈何手中有能力且可以信赖的人实在太少了。
重新拔擢,重新培养也需一个周期,贸然将不懂章程,不知办事门路的人提到一个陌生的位置,多数情形下都是坐不稳的。
所以,唐笙花了不到一年的工夫就能蜕变成这样,已经很令秦玅观惊喜了。
唐笙明白她的愁苦,温声宽慰:“等身体好了,您就开女举,拔擢天下英杰入仕,情形就会好上许多。”
嗅着唐笙发间的味道,心中的愁绪淡去了:“朕明白,眼前急不得。”
她要培养出一个完整的统治班底,眼下已初具雏形,除了自己的身体垮得厉害外,其余一切都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的。
再给她些时间,多历练出些女官,局势就不会是这个模样了。
秦玅观在心中叹气。
“歇上半个时辰,召集兵部官员。”她喑哑道,“长华也叫上。”
长华虽年龄小,开蒙晚,但自打秦玅观立她为储君后,浅显一点的公文和奏折都会从她手中过一遭。
她少年老成,下定决心要为秦玅观分忧,愈发有储君的模样了。
政务和军务不能只学经文典籍上那套,不会活泛运用,到头来都是空的。秦玅观叫她多听多学多思,给足了她机会。秦长华也极为争气,学得很扎实,见解也愈发深刻了。
这本是好事,可提及小长华,她们总能心照不宣地想起妙姝——自太后软禁颐宁宫后,妙姝便再也没出来过,好似销声匿迹了。
这场争斗没有胜者,秦玅观每每回想起,心中未曾愈合的伤痕便能滴出血来。
眼波流转间,秦玅观和唐笙都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
“要议蕃西军务了么,我去取折子来。”唐笙刻意转开话题。
“辽东不必再议了么?”秦玅观眼底含笑,病倦的眉眼显出些松动。
她瞧着唐笙时,神情总是鲜活的。
“我来时预备好了一切,辽东能扛住,起码在这一季,绝不会被攻破。您信我。”唐笙瞧着她的笑意,心中总是泛着酸,她迫切地想要得到秦玅观的认可,得到秦玅观的舒心,忍不住催促,“信我!”
“信你。”秦玅观答,“辽东能守住。”
“膳要一口一口用,事要分个轻重缓急,一件一件地办。”秦玅观道,“你办差,朕放心,所以先布置蕃西。”
她展臂,将自己交给唐笙。
“抱我去书案,我要望着舆图决断。”
*
秋雨一连落了三日,辽东的天快与初冬无异了。
早起出帐打个哈欠,口中都能喷出长长的白雾。
“瓦格人还未退?”熬得双眼满是血丝的林朝洛猛灌了口凉水,冰得心尖结了碴子,“中什么邪了?”
鹤鸣也觉得怪异:“末将也觉得奇怪,这都快两旬了,照理说久不见推进,粮草也耗了不少,是该退兵了,往常也没这么邪门啊?”
林朝洛握着皮水囊,怔怔地望着远处绵延的城墙。
不知过了多久,她拍下水囊,撩开帐,直奔铺满整个桌案的舆图处。
“鹤鸣,你说他们的粮道会在何处?”
“我若是瓦格人,定会选取最近也最稳妥的道路来运粮。”鹤鸣沉吟,“靠东的地势不利于他们行进,好的地貌在我们这,走中道又太远了,最近的部族在育林附近,是个中部偏西的道,在此周转最为便利……”
话说了一半,鹤鸣忽然意识到不对——她能想到的林朝洛怎能想不到,她这么问,定然是心中有了主意。
“您要烧他们粮道?”鹤鸣眨巴眼睛。
“不太妥么。”林朝洛直身抱臂。
不是不太妥,简直是太不妥了。
鹤鸣喉头滑动,嘴巴张开了。
翻越泰华山奔袭六百里,孤军深入,奇袭敌军中路粮道,这么大的动静,不被瓦格觉察出来就奇怪了。
更何况这一切如今只是猜测。万一奔过去,瓦格人的粮道并不在这呢?
林疯子又疯了。
鹤鸣扶了两下桌,只想抓紧时间找来方清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