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烟雾弥散间,沈长卿已被熏得睁不开眼睛了。
发觉起火时,她因苦闷,正于顶楼抚琴。
因在病中,她对冷热的感知要比旁人迟钝好些,呛鼻的浓烟要比火光先至。
反应过来的沈长卿在那个瞬间,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张脸。
这场大火绝非意外。
有人要她死。
这世上只有死人不能开口,也只有死人能守住秘密——走沈家门路得到官位的,走沈家门路开脱罪责的不在少数,她姓沈,从前一面为皇帝,一面为宗族,握住了太多把柄。
她必须死。
即便秦玅观愿意保她,她也必须死。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她心底反倒升腾起哀凉,有一道声音告诉她:她这一生都是个笑话,不如归去。
沈长卿背身,枯坐于古琴前,双腕垂落。
浓烟熏红了她的双眼,渐渐的视线模糊了,她看不清纤细的琴弦了。
烈火燃烧声中,知觉已渐麻木,耳畔的“归去”却被一丝若有若无的呼唤声冲破。
“沈长卿——”
灰暗的眼眸被这声响牵动,沈长卿僵直的脖颈逐渐松动,求生的欲望重新抽长,攀附缠绕起干枯的心脏。
“沈长卿!”
执一的去路被坍塌的廊檐支柱挡住,火舌窜了上来,热浪翻滚,灼烤她的面颊。
她圈着双手,呐喊道:“沈长卿——”
阁楼上,一道身影浮于火光中,沈长卿的眼睛微睁着,死气沉沉,宛若幽魂。
执一被烟雾呛得连声咳嗽,却仍是强撑着呼唤她:
“没有去路了便跳下来!我接着你!”
沈长卿抚着灼热的围栏,身后的衣袍好似已经燃起。
她努力睁着眼睛,视线却仍是模糊的;只得努力寻找声源,辨识方向。
记忆中的场景和直觉带来的对高处的恐惧蔓上心头,沈长卿翻越围栏的动作有些迟钝。
“快跳!”执一语调沙哑,“再拖下去,你我都得死!”
她躲过倾倒的廊柱,撑起来阁楼的木料吱呀作响,瓦片脱落,砸了一地残渣,也划破了执一的面颊。
执一迎着火光张开双臂,得罗袖摆已被烤干,她扯着嗓子嘶吼,仪态失尽,再无一丝仙风道骨:
“来不及了,快跳——”
第154章
“沈长卿!”
“来不及了, 快跳——”
执一的数十次呼唤才换来了沈长卿缓慢的动作。
思绪禁锢于“该死”之音的沈长卿好似被抽去了魂魄,成了牵线木偶,而操纵她的人正牵引着她一步一步迈向死亡。
她的视线里只有烈焰与浓烟, 眼睛渐渐睁不开了。沈长卿猜到,经此一遭, 她即便能逃生, 双目也大概要失明了。
热浪翻涌,持续已久的痛感钝化了她的感知觉,沈长卿脱了力,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
门楼仍在坍塌,吱吱呀呀的声响与爆裂音交织着, 化作了催命符。
蓦的,被火烧去一角的阁楼护栏也断裂了,眨眼间,整个阁楼就要倾倒了。
执一心急如焚,正欲强行穿过火焰交叠起的屏障, 一道黑影便落了下来,一同坠落的还有断垣残壁。
她这半生从未有过这样绝望无助的时刻, 学过的大道, 习过的术法,练过千万次的功夫,在这要紧的时刻通通失效了,唯有躯体快过停摆的思绪不断运作, 带着她义无反顾地奔向沈长卿坠落的方向。
衣袂在灼烧,飘扬的发带在坠落时飞出。
火光化作鲜艳的羽翼, 成了沈长卿的展开的翅膀,在空中划出灼眼的弧光。
衣袖擦着火焰滑落, 执一发出近似哀鸣的呐喊,竭尽全力地收紧臂膀。
凉意锢住了热浪。
沈长卿落入了萦绕着凛冽气息的怀抱,带着湿意的前襟压灭了点点星火。
执一来不及检查她的身上是否还有火苗,便横亘着小臂托住她的脖颈和肩膀,另一侧手臂托起了她的腿弯,如同失控的车辙,朝院外奔去。
“我看不见了。”沈长卿哑哑道。
执一不忍垂眸,只道:“阖眼,睡一觉便好了。”
清泠喑哑的语调冲淡了灼烧带来的疼痛,知觉在一点点恢复,沈长卿枕在她的肩颈间,能觉察到她说话时喉间极轻的震动。
这音调蛊惑十足,她明明不信,却还是忍不住顺从,缓缓阖上了眼睛,暂时忘记了方才经历的一切。
拢着她的清冽与她的体温交融,痛感重新袭来,沈长卿难捱地挣扎。
颈间忽有微弱的凉意,沈长卿凑近了些,这凉意却消逝了。
“你哭了么?”沈长卿问。
执一没有答话。
*
十六日,仪使赴奉天殿于御座前设置香案,请奉翰林院同内阁共拟的立储诏旨。
丹陛之上,奉着储君宝印与金册。
寂静的大殿中,宗亲与内侍垂首而立;大殿台基之上,金吾卫与大汉将军分列两侧,沿着丹陛执杖齐立;台基之下,文武百官依照品级队秩绵延数里,一直通向奉天门。
宫墙周遭是手执乐器的和声官与屏气凝神的鼓手和角手。
今日天未亮,宫人便以清水洒地,彻底铺出了通往东宫的石道。
旭日东升,日晷针影缓缓滑向册封吉时,宫道上的水泽早已消失。
彼时的东宫中庭秩序井然,僚属与护卫早已整装待发。
唐笙立于队首,身着赤色罗织衣裳,头戴正二品六梁冠,动作间佩玉叮当,异常威严。
她皇帝亲点的接引仪官,代表着秦玅观的意志,彰明秦玅观对于嗣君的重视。
静待了许久,印明窗上的身影由宫娥侍奉着,戴上了旒冕。
秦长华面色庄重,缓步出殿。
尚宫高声唱喝:“皇太女起驾——”
分列两侧仪仗随之而动,跟着步辇汇成同一队秩。
嗣君仪驾行进了许久,最终停在奉天门前。
秦长华下辇,由唐笙陪伴着穿过奉天门。
明亮的鞭声过后,角声四起,鼙鼓喧天,嗣君礼乐大作。
年幼的秦长华由引礼官接至丹陛拜位,乐声终止。
唐笙停于丹陛下,高于群臣,低于皇帝与嗣君。
赞礼高喝叩拜。
“拜——”
台基下,皇室宗亲与文武百官齐齐叩首。
“再拜——”
诸臣再次叩首。
“兴——”
诸臣抬身。
“平身——”
最后一声令下,众臣才得以起身。
乐声再起,秦长华拾级而上,进入大殿。
“跪——”
赞礼引她朝丹墀上的秦玅观行大礼,宣读立储诏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神器万钧,选贤与能,咨遍宗亲,翁主长华,质睿冲远,英姿特立,德孝俱全,可堪重任,济世安民。今册为皇太女,以承鼎业,百世永固,以贞万国。钦哉!”
诏旨宣毕,赞礼再唱俯伏,再行叩拜。
秦长华跪受金册与宝印。
“仁君当神器之重,守社稷,保万民,是为天子。恪守王道,善待子民,遵圣人之诫,万不可骄奢淫逸,远忠贤而近邪佞。”
秦玅观以为君之道训诫,秦长华一一应下。
她微颔首,秦长华对上她的视线,重重叩首。
皇太女依制起身,由百官奉迎,由东下阶,伴着音声出殿。
同一时刻,端午门前,宣政殿上,外禁宫处,礼部各官员分别宣诏,通晓百姓。
民间与宫中皆燃鞭奏乐庆贺。
礼毕仪成。
大殿内,丹墀上的秦玅观与殿门边的唐笙遥遥相望。
方汀小声提醒:“陛下,依制,您该在太女奉宝册入宫前先回宣室殿,不然就是礼制颠倒了。”
旒冕微动,碰撞出细碎的声响。秦玅观靠上御椅,紧绷的肩头终于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