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第159章
“休洗红, 洗多红色浅。”
昨日,秦玅观抚着唐笙的面颊轻喃出这句,今日, 她便见到了一身绯袍的唐笙翻身上马。
“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
秦玅观在心中念出了后半句。
较艺大典后, 那个不知所措地抱着河曲马连头也不敢抬的小宫娥, 如今头角峥嵘,意气风发,已成旁人高攀不起的显贵。
秦玅观喜欢这般英姿飒爽,斗志昂扬的唐笙,在她身上, 秦玅观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囚禁于病弱的躯体,只能在光亮下显露出真形的身影。
“陛下。”唐笙熟稔地抓起缰绳,拇指抵于顶端,“天凉,您早些回吧。”
马背上的人身姿挺拔, 需得垂眸才能同她对视。
秦玅观扬首望她,唇角笑意渐深。
“不乘车?”
“太慢, 叫他们在马队后边跟着, 莫要到前边来。”
“天晴时骑马,遇着雨雪,勿要强撑。身子要紧,真病了反倒耽搁工夫。”
“唐笙明白。”
……
不过寥寥几句, 能在这么多双耳朵倾听下说出的嘱托都说完了。
秦玅观虽是微服出行,但作为主君, 无论如何都该是先上轿的那个。
方汀打帘请她入内。
小轿轻摇,护送御驾的人马渐行渐远。
唐笙这才打马, 带着众人出城。
她不知道的是,小轿侧面的帘幕其实一直未曾放下。
秦玅观松手时,唐笙已穿过石拱桥,再也瞧不见身影了。
她垂眸凝望着被风拂动的石青帘幕,默念:
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
*
京师尚等待年末的第一场大雪,而西北边陲的蕃西隆冬已至,积雪一层覆着一层,无人知晓寂静的路段,一脚下去,小腿将会没进去多深。
飞扬的大雪中,行驶缓慢的粮车成了点缀在雪地中的连串黑点。
呼啸的风声吹散了粮台官的呵斥,冻得打颤的军士面上结着一层冰碴,推车时几度栽倒在积雪里。
“不能停,此处挨着山林,拖得越久闪失越大!”粮台官从污雪中爬起来,来不及拍掉棉袍上的雪粒子,便一脚深一脚浅地冲到临近的粮车前。
“快走!”粮台官以肩抵车,咬牙苦撑,“快走啊!”
粮车不行反退,推行者一个不注意,推车便顺坡滑下,堆成小丘的粮袋随车侧翻,砸起了阵阵积雪。跟在后边的兵丁害怕被车碾压纷纷躲避,一时间,押粮车队七零八散,粮台官急得锤头痛哭。
凉州战事吃紧,三面被围,只剩这唯一一条运粮道了。
主将已下死令:押粮失期者斩立决,有失粮草或暗自倒卖者,诛连其下属与族人。
战时得军法比国法来得更严苛,粮车滚下时,粮台官绝望之际,甚至想到了自刎谢罪。
众人回过神追向粮车时,山上又冲下乌泱泱的人。他们之中许多人都只穿了件破破烂烂的单褂,冻得一步三个跟头了也要滚下来争夺粮食。
粮台官瞧见这帮人眼中的光亮,拔剑吼道:“是流民,护粮!”
揭竿而起的饥民已分不清是与非了,他们只知道杀了眼前这群兵丁,他们就能填饱肚子了。
刀枪剑戟刺向一个又一个饥民,白刃进,红刃出,血水染红了大片土地,雪中躺满了衣衫褴褛的尸首,残留温度的鲜血在雪粒间融出了一条路,血水覆着血水汩汩流淌。
杀得双眼赤红的军士并没有吓住饥民,耒耜与削尖的木棍照样能轧死人。
愈来愈多的饥民围了上来,将军士们逼进包围圈中。
“天亡我也!”握着剑的粮台官痛哭流涕,“天亡我也——”
*
“唐大人,远处似有异动!”
斥候回报,引着唐笙看向西南处的雪山。
天气阴沉,唐笙屈眼远眺,也觉异常。
“你领一队人马,贴近了再探,若是我们的兵马遇险,当即放出响箭,若是敌情不明,派人再报。”
“是!”
这样的环境里,人愈是少,愈难被发现。
下完调令,唐笙做出原地待命的手势,兀自打马前行。十八不放心她,早早跟了上来。
“十九,这还未曾贴近凉州境呢,也未曾到大营探明状况,贸然动作怕是不好。”方十八说。
唐笙用刀柄抵了抵额角,将暖耳往上推了些,好让自己听得更清楚。
“丹帐人?”她言简意赅,说话时呼出一阵白气。
“凉州未破,此处不该有丹帐人。”方十八答。
说这话时,她心下一凉,忽然联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唐笙从她的微变的神情里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摇了摇头:“消息不会迟到这个境地。城若是破了,周遭也不会这般安静,还在城中的百姓应当早出逃了。你瞧这积雪,有太多足迹么。”
方十八颔首,唐笙的视线则一直落在群山之间。
蓦的,不远处响箭窜天。
“左军跟进,右军徐行!”
唐笙命令果决。
流民众多,斥候不敢贸然上前,等到左军靠近了才打马增援。
彼时,包围圈中的军士死伤过半,就在众人以为要命丧此处时,远处响起了奔马声,回头望去,马蹄激起的雪浪排山倒海而来,气势骇人。
捡粮的饥民觉察到不对,拽着粮袋往山林去,等到瞧清了来者,慌忙劈了粮袋,用破衣烂裳兜了往回跑,怀里的粮食漏了大半,咒骂与哭号响成一片。
“官军来了,快跑——”
“快跑啊!”
带人劫粮的啐了口唾沫,用柴刀死了粮台官,抄起了地上的粮袋便要走,手下人有样学样,一时间,包围圈里只剩十来个军士负隅顽抗。
缠斗不久,局势便颠转了。
骑兵掀起的寒风终于吹到,马群与人群.交叠,增援军士扬起马刀,正欲冲上前劈砍,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厉呵。
“搭弓!”
身着白罩甲,仅有袖腕露出零星绯色的女将按马上前,引得军士们让开一条道路。
鲜血顺着柴刀滴下,领头的丢了粮袋,顶着箭矢上前。
“被包了圆,走不掉了!”他呼朋引伴,仰天长啸,“这群当官的都该死,临死前多杀一个是一个,到了阎王爷那也好诉冤!”
民怨。
唐笙的眉头蹙起。
马下,打算抛却性命的流民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唐笙没有犹豫,搭弓对准杀害粮台官的主谋。
利箭离弦前偏离了几寸,射中来者肩头。
流民头目用柴刀挑出了箭矢,怒意更甚。
唐笙没有犹豫,在柴刀落到自己身上之前射出了第二箭。
这一箭正中来者膝头,随着头目倒下,为官军俘获,暴动的流民终于消停。
“拿下方才冲在最前的那些人,捆着带回大营提审。”唐笙放下弓,对近卫道,“其余人收拢粮草,速度要快。”
骑兵运作,后到的右军步兵加进了收拢粮草的队伍中。被围的流民死死盯着官军和营兵,满脸愤恨。
方十八心中发痛,但也不好说些什么。
战乱遇上大雪,百姓的日子本就不好过,加之蕃西民风彪悍,闹出眼下这一出是必然的。唐笙带的这群精挑细选的悍将强兵,应对这群只有竹竿和农具的流民绰绰有余。换做别的官员,定然是杀光他们了结此事,必不会留这群人一条性命,还去详审有何冤屈。
唐笙方才射出的那两箭也足够克制了——这样近的距离,又是袭官,马上甲胄齐全者手起刀落,挑起动乱的就要人头落地了,完全没有还击的余地。
“十九——”方十八侧身瞧人。
唐笙翻身下马,按着佩刀缓步上前。
“十九!”方十八当即跟上,生怕她出一点差池。
唐笙扬臂,示意方十八不必紧张,自己则行至流民头目跟前。
她睥睨着被近卫摁跪于地者,语调里却没有高位者的不屑和冷漠。
“是被迫劫粮么。”她问。
流民头目又啐了口,唾沫星子险些沾到唐笙的袍角。
“我是朝廷派来的钦差,你们有冤屈可同我诉说。”唐笙语调平淡却字字有力,“匪与民处置不同,我未曾要你性命,便是明说我要亲自审问。你若是这般执拗,你和你带着的这些人——”
唐笙的视线掠过未曾来得及逃走,已被军士束缚的流民,一字一顿道:“都得死。”
这些人已经不信官了,温声细语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定会被当作和稀泥的,等着官官相护把百姓一网打尽,杀个干净。这种情形下,唯有以生死作为筹码,计算起大的利益来,才能暂且稳住局面得到想要的结果。
唐笙在幽州和辽东同这些人交道打多了,处置起来手段更利落更有效了。
“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谁要你在这猫哭耗子假惺惺地套话。你们这帮喝人血吃人肉地畜生都该死!我呸,你都该死!”
这些羞辱人的话,从一个被钳住,连性命都难自保的人口中说出就像笑话。
唐笙不再瞧他,而是在其余流民那问话——手握兵权,处置起流民劫粮闹事太轻松了,唐笙要的不是惩处被逼反的流民而是到底是什么造成了流民不得不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