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秦玅观既给她放了权,她便要握紧了,解了大齐西域之忧。
第161章
沈长卿摘下白纱, 掬起一捧冰水冲洗面颊。
水珠顺着苍白的面颊淌下,滑过毫无血色的唇角滴在衣领上。
沈长卿循着光亮望向北风吹得呜咽的纸窗。
冬日的城郊人烟稀少,窗外白雪皑皑, 没有一丝生气。
破旧的客栈内外都很寒凉,窗纸摇曳, 似乎朔风下一瞬便能破窗而入, 卷走室内所有的温暖。
沈长卿凝神,远眺了许久,眼神更显空洞——看不到,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除了能感知光亮和模糊的人影,她什么都看不到。
沈长卿眨眼, 恍惚间,视线似乎有一瞬是清明的。
她疯了似的揉起眼睛,期盼已久的奇迹却没有出现。沈长卿再次掬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面颊,洗得面颊通红, 洗得双手发了颤都未曾停止。
衣领湿了大片,沈长卿身上的暖意抽空了, 肩头最先发颤, 最终是整副躯体。
“看不到……”沈长卿沙哑道,“还是看不到……”
凉水飞溅,声响刺耳。
她拂袖打翻铜盆,躬身扶着支架, 上身倾得更狠了,厚重的棉服都未能遮掩住她肩头的骨感。
“沈大人。”
八仙桌边的执一终于出声, 想要唤回沈长卿的理智。
“荒唐。”沈长卿侧身,扶着灰暗陈旧的木柜前行, 步伐虚浮,身形摇晃,“荒唐啊。”
宽赦诏旨与调任诏令一同发来,路上因大雪耽搁了几日,沈长卿启程后才收到。
眼下诏旨静静躺在桌案上,她伸手可得,却瞧不清任何字迹了。
她成了废人,废人是不得继续为官的。
一切向好,她却在天亮前瞎了双眼。
多么荒谬,上苍真是作践透了她。
她摸到了手边的诗集与从前写的安邦十策,摇摇晃晃地挪至炭盆边,将东西全都抛了进去。
烟雾最先飘了上来,火光若隐若现,顺着未压平整的边沿窜向高处。
沈长卿本能地恐惧火光和滚烫的热浪,心中发麻,双腿却钉在原处,怔怔地望向炭盆。
模糊的视野里,摇曳的火光蛊惑着她上前,勾起了不久前的记忆,也唤醒了重复已久的噩梦。
她探手,朝着明亮的火光伸去,即将触碰到烧红的木炭时被人握着肩头带了出去。
压抑已久的情绪在刹那间决堤,沈长卿推着执一的手臂崩溃大哭。
“你为什么不走!”她嘶哑道,“你滚啊!”
“沈大人。”执一扶着她,同她隔了段疏远的距离。
沈长卿不想让人瞧见自己这副懦弱无能,崩溃无助的模样,她用尽力气推开执一的搀扶,可那双手却死死钳着她。
“沈大人。”执一沉声,语调里带着怜惜和告诫的意味。
“我眼盲心死,命也不长了。人人憎恶,人人耻笑。”沈长卿睁着泛红的眼睛,质问她,“你为何要跟着我?笑话你也瞧够了,你为何还要跟着我!”
执一不语,沈长卿反倒哑声笑了起来。
“我是逆贼命格,逆贼起而天下乱,天下乱而百姓亡。”
“道长心系苍生,我如今这副模样,也没力气掀起什么浪花了,自然不必忧心。你走啊,你快走!”
执一喉头滑动。
她的确是因测算出了沈长卿的逆贼命格下山的,可她跟着她,绝非因为命格不祥。
心有宏图大道,志在四海万邦。
这样一个人,囿于宗族与朝堂纷争中,执一怎能不起怜悯之心。
臂弯圈着的人软瘫滑落,执一随她矮身,疏离的距离随着动作而被打破。
“沈长卿——”
“你冷静些。”执一沙哑道,“双眼经不起这样流泪。”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跪坐的人终于倚上她,眼泪坠在她的颈窝 。
*
“陛下,沈崇年与裴闵勾结作乱一案,如今也该结了。”
“裴闵问斩抄家,其族人尚能勾结,几番求情,企图逃过国法惩处。而沈家呢,余孽尚存,朝堂是不得安宁的。”
“此事是该有个定论了,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
殿内燃着炭火暖烘烘的。
秦长华立久了有些犯困,以袖掩面悄悄打了两个哈欠,视线落在主位上,眼睛倏地亮了——陛下手腕上的白玉念珠回来了,两指拨动间,秦长华又听到了熟悉的声响。
不过她也记得,前些日子,这串念珠是挂在唐大人腕上的。
小长华拧紧眉头,思索起来,耳畔渐渐只剩嗡嗡声了。
不知过了多久,殿中响起了一道清泠泠的女声。
嗡嗡声瞬间停止,小长华也随声抬头,好奇地看向陛下。
“那便继续抄家。”秦玅观摩挲念珠,“再有试探朕之口风者,一律抄家——”
“眼下国库吃紧,愿意撞上刀口的,朕也乐意遂了他的意。”她睥睨众人,似乎在说裴、沈两家人,又像是在敲打殿内的大臣,“诸卿明白了?”
丹墀下,众人面面相觑,交换了一通眼神,班列中才有人抱笏出来。
“陛下,从前有过为了筹措军费开设议罪银的先例,与此案有瓜葛,但瓜葛不深者,大可交上一笔议罪银赎罪。如此,既彰明了陛下的仁圣,又便于军费筹措,是谓一举两得。”
秦玅观拨动念珠,未曾开口。
小长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道这法子还不错。
“议罪银。”秦玅观缓缓道,“以银子赎罪,再大的过错都能蠲免了那个议罪银。”
众人觉察出了不妙,不敢说话了。
“交完议罪银再变本加厉地盘剥百姓,落了罪接着交议罪银。”秦玅观看向提出这法子的朝臣,“是这个意思么。”
“陛下,是交议罪银还是依照国法处置,全由您来定夺。同……同接着盘剥百姓是两码事。”被点中的那朝臣摸出了帕子,不停地擦着冷汗。
秦玅观唇畔微扬,眼底依旧淡漠。
那种轻蔑和不屑穿透了说话者,将他洞察彻底,照成了阴沟里翻滚的鼠辈。
有些话不必点明,只需上位者一个眼神,下位者便要叩头求饶了。
“陛下,微臣思虑不周,微臣思虑不周!还望陛下恕罪!”提议者叩了三回头,额头抵在手背上,许久不敢直起身。
众人屏气凝神,等待着丹墀上的人发话,殿中静了下去,唯余念珠碰撞发出的细碎声响。
有了议罪银反倒方便这帮身负罪孽的朝臣逃避惩处,开了这个口子便是助长吏治腐败,秦玅观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同意的。
但她并未过多计较此人暗戳戳图谋私利的建议,再一次“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议政结束,一直忙着叩头的提议者两股战战,被同僚搀扶着走出殿。
秦玅观展臂,戴着念珠的那只手朝秦长华招了招。
“过来。”
小长华乖乖过去,垂眸之际又忍不住瞄了两眼那串念珠。
“你瞧着发懵,可是有哪里没听明白?”
“有。”秦长华如实道,“我觉得议罪银制挺好的,权捏在君王手中,又有何畏惧的?”
“他们的银子从百姓那来,真设了议罪银,他们定会加倍地盘剥百姓。”
“限定惩戒银两,使得官员薪俸能承受。若银子是盘剥百姓而来,依照国法惩处。”
“那岂不是得增添人盯着,这些人再勾结在一起呢?”
小长华怔住了,她没想到这层。
“再者,能抄家处置,以绝后患的事,为何要再生出事端呢。”
小长华摩挲下巴,心道,还真是。
姜还是老的辣呀。
秦玅观见她一副假装大人,少年老成的模样轻笑了声,揉了揉她的脑瓜。
白玉念珠晃了晃,小长华又瞧了两眼。
“怎么总瞥朕手腕?”秦玅观狐疑道,“朕腕上有东西?”
秦长华头摇成了拨浪鼓,回过神又开始点头。
“念珠?”秦玅观褪了念珠圈在手心,用流苏尾巴扫了扫她的面颊。
“我记得,前些日子,它挂在唐总督手上……”秦长华小声道。
唐总督。
提到这姓唐的小王八秦玅观就想叹气。
一旬了,奏折都了无音讯,更别提家书了。
说起这念珠,秦玅观更想叹气了。
临行前,秦玅观本将念珠套在了她的腕子上,小犟种要死要活,怎么都不收,抱着她哭了一通诉衷肠。
她觉得这念珠是江皇后留给她的,于她来说乃是要物,她在外奔波,弄丢的概率极大,到时候不知道该自责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