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那双温润的眼睛如今蒙着白纱,执一不能判断她是否是真的睡着了,探出手来想要替她掖好毯子,即将触碰时却僵在了半空中。
良久,石青的宽袖落了下来,拂过了她的肩头。
泛着凉意的指尖轻点她的面颊,沿着已经愈合的伤口摩挲。
沈长卿醒了。
相触只有短暂的片刻,执一很快挪开了指节。
沈长卿虽然眼睛看不见了,但听觉和嗅觉都变得更灵敏了。
她知道执一背过了身,缩到了马车斜对角,同她分得远远的。
执一大概在忏悔,沈长卿睁开了眼睛。
她本想问问她心中所想,话至唇畔却又怎么都说不出了。
有些人,望着这人间,眼中满是怜悯。她沈长卿如今是个跌入泥尘的废人,执一因为怜悯善待她,这种感情并非爱意,不过是同情罢了。
马车中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沈长卿才出声。
“方才念到哪了。”
执一语调低沉:“陛下嘉奖了唐大人。”
“她去蕃西绝不是为了做些协调整治的小事。”沈长卿思忖了片刻才道,“陛下舍得派她去,应当是为了破局。”
“此局难破,除非丹帐自发吐出吃下的疆土。”
“若是自发——”
“当是离间。”沈长卿说出执一心中所想,“陛下本想调我去辅佐她,奈何我这双眼睛……”
“会有好转。”执一打断她,“且信我一回。”
沈长卿不知疼痛似地蹭着车壁,发间摩挲出细碎的声响。
“莫要再抵了,沈大人,爱惜些自己罢。”
宽大的掌心覆了上来,轻轻托住了她的脑袋。
隔着发丝,执一还算放得开。沈长卿动作间额角蹭上了她的掌心,执一迅速抽手,仿佛被火撩着了。
“你是全真派罢。”沈长卿道。
“是。”执一答。
听得这句话,执一的喉头便发了涩。
她猜想,沈长卿定然是知晓她方才触碰到了她的面颊。
执一也不知自己到底为何那样冲动,回神时指腹已经落到伤疤上了。
“我……”
她长舒气,向沈长卿致歉:“我失礼了。”
聪明人间的对话,无需挑明。沈长卿苦笑了声:“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并非怜悯。”执一即答。
“那是什么?”沈长卿诘问她。
执一微怔。
第163章
“要说这丹帐国呐, 得从太宗皇帝年间说起了。”
“那时的丹帐还不叫丹帐,六部也不止六部。这西边不止丹帐一族,是丹帐人灭了库莫人同厄特人, 还有敕漠人才建立了如今这个丹帐汗国。”
“库莫人、厄特人,还有敕漠人不反抗吗?”
“先屠了, 再奴役了, 当年啊,听说车轮高的都被丹帐杀了个干净,哪还有什么反抗的余地?”
“这样的血海深仇,竟也能忍下?”
“您别急,先听我说完。”字画摊前, 老秀才说得摇头晃脑,“四十年前,丹帐出了个贤后把持了大政,辅佐儿子扎卜可汗,行了新令, 不再让外族世代为奴了,也倡通婚, 这才有了如今六部合力的局面呐。”
唐笙和十八一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在字画摊前蹲了小半个时辰。
老秀才说罢,摊开手在她们面前晃了晃。
十八摸出一锭银子抛了过去,老秀才咬了两口,笑呵呵地放进怀里。
“四十年。”唐笙琢磨着这个数字, 忘记了喝汤。
“快吃啊,再不吃要凉透了。”十八催促, “你不是说找了老半天才瞧见这个能吃得惯的摊吗?”
唐笙回神,顺手将馄饨搁在了临近馄饨摊的长凳上, 抱臂重新蹲下。
“我记得,庆熙年间是嫁过皇女的,那这皇女是在……”
“东库莫。”老秀才道,“丹帐六部如今是扎卜汗的六子掌权,第三子是皇女所生,扎卜汗早死,照理说这皇女应在东库莫。”
“你知道的还不少哇。”十八喝完最后一口馄饨汤,“说得挺准。”
她方才也顺着这老秀才的话回忆起了先帝朝的事,想起这位公主应当是长治帝的第十女和静公主。
这老秀才不经夸,夸了便又开始摇头摆尾了,说写酸臭话了,吹嘘起自己年轻时在衙门当差的经历。
唐笙拉着十八起身,掸去了粗布袍上的灰尘。
“走。”
“又上哪儿去?”
“回去写信。”
话音未落,唐笙便已稳坐高马之上。方十八望着摊贩锅中翻滚的饺面,叹了口气,飞快上马跟上。
十九近来办事是越来越雷厉风行了,想到什么便立即执行,有回方十八已经裹着棉被躺下了,硬是被她拽了起来半夜去巡查府库,杀了当地知府一个措手不及。
这种日子让十八不由得想起几年前随陛下平定战乱时得生活——十九跟陛下过得如胶似漆,行事风格也愈发相似了,除了不像陛下那样爱冷着脸外,几乎是处处相像。
“十九,你最近这不爱吃饭也是跟人学的么?”十八策马上前,只手握缰只手压刀,仗着骑术超过压低身姿维持稳定的唐竹竿。
“我那是不爱吃么,我是急着办差。”唐笙呵出的热气被寒风吹散,“回去我再多啃两馒头……”
说着,唐笙忽然意识到什么,回望了十八一眼:“你说我跟谁学的?”
十八用压刀的那只手蹭蹭鼻子,没敢说话。她嘿嘿一笑,扯开了话题:“要吃包子,带肉馅那种,我给你买,我请你吃!”
到了官驿,唐笙写信时,方十八果然端着满满一碟包子来了,嘴上还叼了一个。
在这地方,白日里能直接推门进来,大大咧咧地走到钦差兼军务参赞面前地只有十八了。
唐笙凭着习惯和步调判断出了来者,头也没抬地摸了个包子咬了口。
十八啃完包子凑了上来,歪身瞧着她信上的字迹,大吃一惊。
“你要写信给和静公主,先同东库莫谈判吗?”
“以她为牵头人。”唐笙抬眸,“我还要劳烦你帮我办件事——”
“帮我多找些六七十岁,住与边关的老人,再帮我找来幽云观附近几个州县的地方志。”
“你是准备弄清楚丹帐各族的血仇?”
这句话点醒了唐笙,她抵了抵额,眼前一亮:“商人、行脚客,还有俘虏兵,多找些来,要是没有活着的俘虏兵,就现抓几个舌头来。”
她不止要弄清楚丹帐各部的血海深仇,她还要弄清楚丹帐王室内部的纷争——像这种先王子嗣众多,登位的只有一个的情形,丹帐在完成权力交接时必然是起过纷争的。
唐笙不信余下五部甘愿屈居人下,从未起过对汗位的觊觎之心。
“你等着。我这就去办。”十八揣上俩包子,嘴上也衔了一个,快步离去。
“这包子咸过头了。”唐笙顺手将书案上的水囊抛给她,“你记着多喝点水。”
十八扬手接了,转头就出了门。
*
方汀抬手打起风挡,迎皇太女和陈学士入内。
秦玅观搁下折子,给她们赐了坐。
时逢秦玅观用药膳的时辰,两人入座后,秦玅观还叫人上了茶点。
顶着老师和家长瘆人的目光,小萝卜头几回想探手,几回都忍了下来。
她老老实实地坐着,听着两个女人谈论她的课业,脑袋低垂,偶尔抬头偷瞄几眼。
“殿下天资聪颖,只是——”
秦长华的心随着她“只是”二字悬了起来,向老师投去一个委屈巴巴的眼神。
“只是什么。”秦玅观注视着两人,舀着瓷勺。
陈栖白敛眸,思忖了片刻才道:“弘安殿下回颐宁宫侍疾,小殿下挂念着,近来走神多了些。”
瓷勺碰壁,似是小长华的心碎声。
她耷拉脑袋,更不敢去拿那想吃的点心了。
殿中沉寂了片刻,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秦玅观啜了口药膳,对陈栖白道:“陈学士,且从你手边那碟条头糕里取出一块给她罢。”
陈栖白遵从圣命,捏了一块递给她。
留着干净整齐的短甲,骨节略显粗大的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小长华接了糕点,放在手心,眼泪吧嗒吧嗒掉。
“殿下?”陈栖白没见过这阵仗,有些慌神,将求助的目光递向了秦玅观。
秦玅观轻咳了声:“不许哭,陈学士说的不是事实么。”
小长华收声,迅速拭干眼泪。
“将糕点吃了。”秦玅观指节磕桌,催促道,“再用两块。”
“遵旨……”小长华塞着塞着就打了个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