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第172章
两日了。
护送沈长卿的卫兵毫无音讯, 蕃西平梁粮草大营遇袭,辽东战局焦灼。
秦玅观没收到一个好消息。
每每听到檐下响起的脚步声,带着鸟羽的信笺, 她的心能随之颤动。
入了夜,她仍毫无睡意, 端着军报翻来覆去地阅读。
脚步声又在此刻响了, 不过这会听着却分外轻巧,不似几个传令女官的。
不一会,殿外传来了通报声:“陛下,小殿下来了。”
秦玅观起身,语调喑哑:“这个时辰, 她不就寝,来朕这做什么。”
听出陛下没有赶人的意思,秦长华探出帘幕,巴巴地瞧着她。
暖椅上的秦玅观招手,叫她过来。
朦胧的身影壮了几圈, 秦玅观微微屈眼,等到瞧清秦长华手中抱着的东西后, 眉头渐渐舒展。
小长华抱着厚厚一摞文书进来, 顺脚将帘幕踢好。
“去内阁调档了。”秦玅观揉着眉心,伸手替她托了下。
文书重量不轻,这小萝卜头抱着,竟也没显露出吃力。
说话间, 小萝卜头撅起屁股,准备将文书放到秦玅观手侧的小几上。
“毛手毛脚的。”秦玅观出声提醒, “挪远些,炭盆还在呢, 堆得这样高,落进去怎好。”
秦长华噢了声,乖乖将东西挪远了。
她嘴上不说心里想,陛下这一年来脾气好了不知道多少,句子也是越说越长了,说她毛手毛脚的,还不忘添上几句原因。
“外边雪落得大?”秦玅观打量着她身上的雪粒子,探手替她拍了拍。
“大。”小长华在火盆边跺跺脚,张着双手烤火,“小臣有几处想不通,便来找您了。”
她说得不全是真话,想不通是原因之一,方姑姑劝她来陪秦玅观说说话是其二,唐大人信中叮嘱她要照顾好陛下是其三。
战事吃紧,想都不要想,陛下肯定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这个时辰肯定醒着地。思来想去,她便抱着东西来寻陛下了。
“哎呀!”小长华拍拍脑袋,蹭地从圆凳上起来,匆匆行了个礼。
“无碍。”秦玅观揉了把她的脑袋,“在朝臣面见记着就行。”
“那可不行,不然您又要说我失了规矩,分不清大小王了。”小长华努努嘴,狗腿似的蹭到她跟前,给她倒了杯茶。
“哪里不懂。”秦玅观垂眸,往挂在炭盆上的丝网里丢了几颗栗子。
“这里。”秦长华拉开奏疏,点了点那句话,“我不懂欸,庆熙年间,朝臣提议建重骑兵,您为什么没准呀。”
“兵法读了么,沙场上骑兵该怎样用。”秦玅观问。
“冲阵。”秦长华答。
“冲阵要快么。”
“当然要快。”
“那重骑兵呢。”
“肯定要慢些,但肯定还是比步军要快罢?”
秦玅观指了指不远处的兰锜:“那把剑,你去掂量下。”
秦长华照做,拿起来没费多大力气,眼中多了几分不解。
“马刀抵得上那把这样的剑,得有五斤重。”秦玅观点了点脑袋和肩头,“身上再披甲,马上再披甲,你猜猜多重。”
秦长华开动脑袋,迅速答道:“五十斤?”
“人马的甲胄,至少七十斤,再加上兵器同干粮,近百斤了。”秦玅观道,“《六韬》有言,骑者,军之伺候也,所以踵败军,绝粮道,击便寇也。”
“重骑兵冲阵不错,但步军也会变阵,注重防护反倒失了灵巧。再说了,人马皆披甲胄,建上一营重骑兵,得花多少银子。得不偿失了。”她将烤好的栗子抛给长华,“宋人同金兵作战,铁浮屠就是那样全军覆没的。”
秦长华连连颔首:“所以多养些轻骑兵好些。”
“小臣还瞧了兵部录下的数字,咱们的骑兵,比瓦格要少上好多呀。”
“齐骑兵只有六万人,瓦格和丹帐加起来是齐军的两倍。”秦玅观沉吟,“所以骑兵是个顶个的金贵,黑水营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八百营兵可抵六千瓦格步军。”
“我知道,您打过!林将军也带黑水营以少击多,打得瓦格人落花流水!”
秦玅观扶着暖椅起身,行至她身侧。
横置的长剑又开了,像白日里那样闪烁着寒光,印出了两双相似的眼睛。
秦玅观望着剑上的影子,思绪飘远了。
“瓦格人使弯刀,比我们的长马刀要重。草原上的人,体格比我们健硕,那双刀一侧一个,斜挂腰背,要使时就这样压在臂缚下。”秦玅观屈臂放平,模仿着瓦格人战斗时的姿态,“早前,大齐护喉是没有这般结实的,瓦格人就这样划破不知多少军士的喉咙,死的人多了,将士们才都佩上了护喉。”
剑面映出的眼眸冰凉,秦长华看着她的双眼,听着她的话,脖子凉飕飕的,背上直冒凉气。
“瓦格人是养马的好手,自小便在马背上长大,家家户户都有几匹马。他们的骑兵要比步军多。等到部族统一,与大齐交战,便叫俘虏和掳掠的齐人组成军阵冲在最前面,骑兵在之后冲阵。”
“你没见过那场景,百姓和败军,上前一步是死,后退一步也是死,只能在挥舞的弯刀下不断冲向前,再倒在齐人的□□下。”
秦玅观的耳畔又响起了飞矢破风声与震天撼地的马蹄声。她初上沙场便见识到了这副炼狱场景,心软了几回,最终还是下了击杀令。
率领重甲步兵组阵破瓦格骑兵时,她站在死人堆里,踩下去的每一步都能带起鲜血。
“骑兵多从侧翼冲阵。你没挨过马匹撞击,不懂有多可怖。”小长华面颊上细细淡淡的绒毛立起了,秦玅观怕吓着她,阖上了剑,“一匹马至少二十钧,瓦格马有的能有四十钧,即便身着六十斤的重甲,飞驰的马也能将人撞得飞出阵。”
秦长华对钧与旦没什么确切的概念,她换算了下,惊呼出了声:“六百斤?瓦格马能长到一千二百斤?”
“重步兵组阵砍马腿。”秦玅观继续道,“摔下的马匹都能压死好些来不及躲闪的步军。”
战场的血腥远远超出了秦长华的认知,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得死多少人呀。”她抱臂摩挲,想要钻出去烤炭火了。
“所以,不起战事便是最好的。但有时候,又不得不兴兵伐贼。”
说这些时,她又惦念起了远在蕃西的唐笙——守城之战的血腥某种意义上比骑兵冲阵还要可怖。
攻城器具与守城器具用起来,哪一方伤亡都会极为惨烈。各种弓弩和投石器,火药和腌臜物,都会用上。城下和城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尸首,护城河上全是浮尸,冲天的血味会令初上沙场的人扶墙呕吐。
城池一旦被围,粮绝之时不是没有过食人之事。除了直面血腥,她还得直面人之性恶。
唐笙性格纯善,虽见过了血,也上过一回战场,但终究不是正经武官。十八压不住她,二娘又会被她几句话撩动顺从她的意愿,只有方箬还能让唐笙有些畏惧之心。她思来想去便将方箬调了过去,嘱托她给唐笙摊派些勤务差事,能不上沙场便不上沙场。
“陛下。”秦长华牵动她的衣角,带回了她的思绪, “您同唐大人都好厉害。”
“厉害在哪。”她由着小萝卜头给她牵回暖椅边。
“敢上战场的都好厉害!”秦长华眼里冒着星星。
“好了,别吹了。”秦玅观剥了个栗子堵住她的嘴巴。
“所以……”小长华嚼完栗子,话锋一转,“您要去吗?”
秦玅观敛眸,神情多了几分阴郁。
养了许久,她的身体确实有所好转,但离当初那副横刀立马,仗剑驰骋的躯体还差得远。如今的她舞完一套剑法便会气喘吁吁,久坐了腰背也会不适。
行伍之中,急行军,几夜不合眼,饿着肚子在泥水里打滚是寻常事。托着如今这副躯体,军中处处都要顾念着她,她反倒成了最大的累赘。
即便她能抗住行军,朝中值得信赖,能压得住群臣的人也只有方采薇了。陈栖白资历不深,能顶过沈长卿的位置,但要叫她走上台前,根基还是太浅了。
沈长卿的名字在她脑海里闪了几回,秦玅观渴盼她归来,又怕自己识人不明,给错了信任,铸成大错。
“朕若是御驾亲征,你能扛得住这千钧之担么。”
秦长华思忖了片刻,如实道:“我不知道,但我会尽力扛着。”
“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是臣子,被人检举了,会死是少数。宗室里的有谋逆者也还有一线生机。可为君者被推翻了,下场只有一个,你明白么?”
“只有死路一条。”秦长华念出了答案,打了个寒噤。
“你敢扛么?”秦玅观问。
秦长华迟疑了。
她垂下脑袋,为自己的怯懦忏悔,秦玅观却直起身,定定地看向帘幕。
深夜的脚步声总是格外突兀,秦长华也听见了。
不一会,帘外闪出个隐隐绰绰的身形。方汀带着插着三片鸟羽的军报入内,眼眸里满是担忧。
小长华跑去接了,秦玅观拆开,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句话:
孙镇岳调集重兵夺回平梁城,致使泷川防务空虚,为丹帐所据,凉州陷入重围。
第173章
是夜, 驻扎在泷川城郊的的精兵强将被抽调了个干净,留守的,连着伤兵, 不足七千人。
营寨最早起火时,哨塔上的值守兵官还以为是兵丁夜里觉得凉寒, 私下生火取暖。直到那暖黄色的晕圈逐渐壮大, 明亮的火光在中帐腾空而起,才有越来越多的残兵从睡梦中醒来,四处寻水扑灭火焰。
丹帐伏兵的进攻也是这时候发起的。
情急之下,守备叫人放弃驻防营地,回撤城中, 将领传令匆忙,组织无序,一场回撤变成了大溃败,丹帐精锐骑兵挥舞弯刀追击溃兵,数不清的人倒在了回城路上, 一时间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泷川知州连夜爬上城墙, 带领城中百姓和衙役、守军, 依托厚重的夯土,这才抵挡住了丹帐人的铁骑。
只是,主城之外的村庄,被丹帐人屠了个遍。
这队丹帐骑兵本是被调来进攻平梁城的, 孙镇岳回援,击垮了他们的攻势, 在撤退途中他们和大队伍走散了,干脆随心所欲地奔走, 见人杀人,见村屠村,碰上齐军营地也赌了把伺机突袭,没成想,竟成功了。
齐人怯懦,齐军都是帮酒囊饭袋的印象,在行军过程中不断加深。这队丹帐轻骑干脆不逃了,大摇大摆的开进各个村镇。
夜里泷川营兵溃逃时,慌不择路,跟随逃命的百姓往凉州城跑去。
方箬在守城墙,大帐中唯一能做主的便是唐参赞了。
收到消息,唐笙连夜攀上城墙,在确认了来者身份后收容进城,自己派出了两队骑兵以西南和西北两向,沿着各个村镇搜寻。她自己则带了一队亲兵,沿着两城间的直线驰援。
泷川城一旦被攻破,运往凉州的粮草便停了。没有了供给,方箬即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无法鼓动军士反攻,时间一长,她们都得耗死在这个荒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