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腰间系着好几顶兽皮鞑帽的军士捂着东西滑过坡道,三两步直蹿马背。
重新见着升腾着黑烟的村寨,唐笙将活人全部带向了通往泷川和凉州的主道上——她亦不知这样的抉择是否正确,但她知晓,丹帐人必然会循着袭击的村寨这路分割凉州与泷川二城。无论是选哪个都免不了一场恶战, 拖家带口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出逃,也很难活下来。
回城的这一路,唐笙想起了许多事。
二十多年来的生化经历与从前救死扶伤的职业信条让她无法漠视生命的消亡。牢城营被围,十二为了护她,也是为了调起她的胆魄, 将女卫们的背脊交给了她。
她第一次杀人,砍死了发狂的死囚, 那人倒下去了, 喷火的眼睛仍死死盯着她。唐笙做过噩梦,想过给死人烧纸,但碍于宫中规制不敢轻举妄动。后来又和秦玅观剪不断理还乱,忙碌间竟也忘记了。第二回是在辽东, 她为了明正典刑,惩治蔑视王法的士绅, 奏请秦玅观后下令处死了二十六个商人。第三回是进京勤王,她当满心满眼都是病得不能起身的秦玅观, 在马背上砍了多少人也忘记了。
第四回就是在蕃西了,这一夜她放了太多的箭,挥舞了太多次佩刀,直面沙场的恐惧被脑海中萦绕的“杀敌”声掩盖了。她逐渐变得冰冷麻木,手脚并用拼命爬坡的黑影成了没有生命的靶子,抓着俘虏,见了那不以为然的笑意,唐笙怒火中烧,恨不得将这披着人皮的畜生碎尸万段。
可真的听到活人的哀嚎与恳求时,唐笙的悲悯之心又被唤醒了。将士们要斩断俘虏的十指,唐笙觉得残忍,只下令斩了对抓握能力最为重要的拇指。见着俘虏滚远,面上流露出劫后余生的欣喜,唐笙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倒在雪地中的无辜百姓,又想拉弓搭箭,将他钉在黑夜里。
她太割裂了,从来没人教过她该如何处置这样的事,没人告诉她怎样毫无负担地将人命当作有生长有枯萎的杂草,遗忘每条生命背后承载的新生欢愉和背负育养希冀。她也无法将听她将令的军士等同于粮草辎重与火药马匹存量一样的冰冷数字。
哭是唐笙的宣泄方式,但这里没有秦玅观只有她自己,唐笙哭不出来。抵达中帐后,唐笙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手上的血渍,变得越来越镇静,越来越麻木。
换上整齐的甲胄,她掀开帐帘,穿梭在冰凉的寒夜里,走进了大帐。
刚从城楼撤下的方箬抬首,一众将军也随着她的视线望去。
“打通两城关联道了?”
两城关联道十分紧要,事发时诸将都定在北城墙,部分轮班值守各个军营。唐笙留了话,便亲自带兵去了,方箬在城墙上得知了此事,当即召人商议对策。
“流兵清理干净了。”唐笙走进帐中铺平的舆图,找出了土丘所在之处,“兵力不足,两城之间的要道大概守不住。如今留守泷川的只有四千败军,通往平梁的大道已被卑室部切断。这是将我们分割围住了。”
二十万大军刚好填满整个战线,要紧的城池多添了守备军,丹帐主将也知他们的十万人铺平进攻毫无优势,便集中兵力选了城池交联处猛烈进攻。
原本的防线能挡住强攻,奈何平梁留守一击即退,扰乱了阵脚。如今的蕃西齐军,已陷入了万分被动的境地。
秦玅观收到奏报时,凉州城已被合围,平梁与泷川仍有关联,十万余人与丹帐精锐激战正酣。
她将连日来接受的来自不同将军的战报与密折奏报积聚书案,逐页翻阅,想要还原出最为客观的局势。
兵部、户部、吏部、内阁、英武殿、弘文阁,三部官与作为智囊团的殿阁大学士,整个理政中枢都在深夜收到传召,聚集于宣室殿东暖阁。
秦长华陪她穿过飘进风雪的廊檐,踏进人头攒动的暖阁。
年初时,秦玅观曾在这里许下新元三愿:
“一愿政通人和,百姓和乐;二愿社稷长固,岁岁安宁;三愿上苍能多给她些时间。”
如今,三愿之中只有一愿达成,大齐也到了最为危难的时刻。
明窗上还贴着年初她写下的合字剪纸,秦玅观在檐下立了会,回眸瞧了眼那静静飘零的雪花,这才迈步入内。
众臣让出一条道来,叩首迎接。
各式的计策涌了过来,或过于冒进,或异想天开,或未留余地。
秦玅观听着,神情显露出疲惫,小长华见了以为她是累了,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
“朕无碍。”秦玅观宽慰她。
兵部和户部的官员说起了粮草调度,吵得不可开交;吏部和兵部郎中商讨着将领撤换,各执一词。
朝臣们说的各有各的道理,秦玅观静静听着,招来隐在暗处的御林卫,低声问起沈长卿的情况。
秦玅观微侧身,御林卫跪直了身,附在她耳畔回答。
“怎么没有消息。”秦玅观蹙眉,“再派身手好的去——”
“务必要在两日内将沈长卿带回。”
*
高举的火把散在寒夜里,化作点点星光。
呼喊声被风吹散,成了混杂于风中的呜咽。
血滴旁是连串的脚印,追寻了很远的执一在一眼望不到头地山峦前停下,凉风灌进了她的衣领和袖袍。
她望着高山,第一回生出了浓重的无力感。
冬日里大雪封山,野兽会扩大觅食范围,熟悉路径猎户的碰上饥肠辘辘的虎豹也会发怵,更不用说是在落着雪的夜晚。
“道长,还要进山么?”猎户问。
执一望着被脚步踏地模糊的血滴,鬓角的乌发随风飞扬。
“进山。”她道,“畏惧者止步,愿入山者,随我来。”
执一摘下软剑,交给身旁的老妪看管,取来了差役的配刀。
“道长,您……”差役结巴了下。
“刀且借我用一回。”执一道,“回客栈归还。”
软剑能伤人,却难以杀人。执一负上横刀,知道自己今夜大概是要破杀戒了。
白雪掩盖了陡峭的山路,下脚的每一步能踩中什么都是未知的。
新落下的雪花盖住了厚重的积雪,血滴越来越少了,再往上就只剩下了一片白茫。
执一在危机四伏的山腰开路,身后是延成“之”字形的光点——不少受恩于她的百姓自发组织起来随她入山,老老少少结伴而行,以柴刀和削尖的竹竿为防护,协助受训,弥补了官差人数上的不足。
执一回眸望见,喉头发涩。寻人要紧,她来不及道谢,便抽出横刀,将横出斜逸的树枝斩断。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染白了她的肩头。
而此刻,她搜寻的人困于黑漆漆的山洞,因为后脑和脖颈遭到锤击,痛到难以抬头。
沈长卿醒了,无数次扣开又被冻到凝结的伤口已经发了木。
耳畔的声音似乎隔得很远,像是从另一个时空飘来的。
“为何追得这样快?”
“不知啊,我看领头的还是个女道士,快要摸到山口了。”
“多少人?”
“漫山遍野的人!”
远处飘来一道声音:“大人您瞧这!血滴引来的!”
“给她把手上的伤扎了。你们出去,把沿路的血点都扫了。”为首的恶狠狠道,“往里去,火都熄了,不要出声。”
……
沈长卿缚着的双手被人牵动,结绳被刀挑开,掌心狰狞的伤口被人用碎布粗暴地扎了起来。
“水……水……”她沙哑道。
“别是血流多了,真要死了。”给她扎手的那人站起身去够水囊,生怕即将到手的银子飞了。
“你当心着,别叫人跑了。”洞前把风的小声说。
“听说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又怎会回去受罪,在这当个傀儡都比回京受辱强,这点道理想不通么。”说着,那人打量起了沈长卿,“一个文弱瞎子罢了,往哪跑,路怕是都……”
洞内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上方传来的脚步声。
说着说着,这人的话音矮了下去。
洞中没有声响了,沈长卿从他的章门穴抽出簪子,瘫软的身体重重磕在石块上。
突如其来的铺地引得黑衣人反扑。
“人跑了!”
“她是装瞎!”
沈长卿抄起朴刀,疯了似的边嘶吼边挥舞兵刃,声响震得山洞外地雪都落下了。
单薄的素白宽袍挡不住寒意,身上的伤痛放慢了她的速度。沈长卿思绪变慢,连朴刀都快要握不住了。
但她还在隔挡刺来的刀锋,即便躯体将死,求生的毅力还在战斗。
沈长卿将刀刃送进阻拦者的腹腔中,她的从面颊到喉头,再到白衣,清晰的印出了鲜血飞溅的痕迹。
两个黑衣人倒下了,为首的不再留情:“杀了她,我们走!”
刺向她的刀剑霎时变得凌厉,她堪堪躲闪,只能用肩背和臂膀保护胸腹。
她想抹去眼前的薄雾,掌心触碰后,薄雾便染上了血色。
就要出洞了,她已经能看到飞扬的雪花了,再往前,便是摇曳的火光了。
眼皮越来越重,身体也越来越僵硬。沈长卿再也顾不得躲闪,以刀为杖,踉踉跄跄地走向光明。
“绝不能叫她活着回去!”
“拉弓,放!”
耳畔闪过飞矢破风音,沈长卿僵住了,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
第175章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许多支流矢擦着她飞过,追逐她的命门,似是要将她钉在石壁上。
蓦的, 衣襟为人揪住,沈长卿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痛楚并没有降临, 一抹银光逆着流矢闪过, 在距离她面颊几寸远的地方将箭矢劈成了两截。
沈长卿落入了夹杂着凌冽松香的怀抱,随着执一的动作倒向石壁凹陷处。
视线被藏青色的肩头所挡住,执一斜依石壁,将她护在怀里,未握长刀的掌心落在了她的后颈, 隔着散乱的乌发散着热意。
“还有力气?”执一语速极快。
“有……”沈长卿的手被人握住,下意识地将朴刀柄攥紧。
腰背被人托着送向光亮处,沈长卿托着疲惫的躯体往外走去,身后藏蓝色的身影已压低刀柄,朝暗处疾行。
宽袍蹁跹, 飞向洞内。
漆黑中,黑衣人四处出击, 兵刃齐指那抹藏蓝。
兵刃相击, 银辉行如游龙,穿透数个胸腔。
山洞更深处,弯弓已张,瞄准了沈长卿的后颈。
执一手中的长刀飞了出去, 顷刻间,搭弓者便被扎在了石壁上。围着她的黑衣人见她手无寸铁, 抓住破绽迎上,凛冽的剑风带起阵阵泥尘。
饶是这样, 他们仍无法近身。扎在泥壁上的箭矢落到了执一手中,她折断尾羽,将它们变作轻巧的穿喉利器,散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