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飞矢过后,便是坚如磐石的肘击,迎击的黑衣人被推至岩壁,撞得泥尘飞溅,歪下身去口吐鲜血。
执一抄剑,或扫或荡或刺或挑,飘逸的寒光一闪而过,黑衣人停了躲闪,欲要杀出洞去,腰腹却早已被捅出了血窟窿,喉头亦渗出了血渍。
坤道的动作太过迅捷,力道也太过刚猛,再多的功法在她面前都失了效用没有人能靠近她的身躯。藏青色的身影成了暗夜中的魍魉,无处寻迹。
执一刀刀毙命,没有一处余赘,招招奔向命门。
洞中只剩零星的残兵败将了,执一侧压长刀,一步一步逼近。
血滴沿着刀锋低落,留下一串串与雪地中相似的痕迹。
脚步声回响,成了空旷又平静的催命符。
黑衣人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奔进黑漆漆的山洞,惊扰了栖息在此的蝙蝠。密集扑闪的黑点迎面而来,引得他们发出阵阵哀嚎。
他们又连滚带爬地出来了,见着执一又吓得浑身瘫软。
迸溅的鲜血在她的侧脸印下纹路,洁白的得罗衬领渗透了斑驳的血渍。
在她的身后,追随她上山的百姓也已围了上来,洞中铺满了火光。
黑衣人见大势已去,纷纷自刎,执一最后一次挥刀,径直斩断了面前人的刀刃。
“铮——”
嘈杂的人声逼近了,山民惊叹执一听觉的灵敏,搀扶着受伤的沈长卿慢步入内。
执一拾起脚边的簪子,拭去了凝结的血渍。
沈长卿并没有接,她分开执一握刀的指节,捂着肩头的伤口走向那唯一的活口。
“你是什么人派来的……”沈长卿身形摇晃,刀锋划破了他的喉头。
“还能有什么人……”黑衣人硬着头皮说话,“他们想要你活着,但回的不是京城——”
阴冷的长刀推近,黑衣人喉头溢出惊恐带来的呜咽:“朝中有要我们拿你,至于是谁,我也不知,我知晓来寻我们的,同禁军和御林卫有瓜葛!”
“你是想说——”沈长卿一字一顿道,“陛下。”
“我不知,我不知!”黑衣人哭着求饶,“我只是收钱办事,求您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命!”
沈长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执一见她将要倾斜倒,从身后托了她一把。沈长卿却推开了她,径直冲上前。
皮肉撕裂声令人头皮发麻,沈长卿俯身,一遍又一遍地将利刃送进黑衣人的腹腔。
“他死了便无人为你作证了!”执一圈住她,将她带远。
黑衣人软趴趴地歪道,早已没了活着的迹象。
“不重要了,作不作证,都不重要了。”沈长卿哽咽道,“一点都不重要。”
“你想,怎会是陛下?”执一掰开她的指节,指腹擦拭着她面上的血渍,“她若是要杀你,何必费尽心机?”
沈长卿的眼泪滚落了,她低低道:“我知道不是她。”
刀柄从她手中脱落,掉进粘腻的血泊中。
沈长卿枕着她的肩头,哭声像是失群哀嚎的孤狼,痛哭且压抑。
“可处处都有人要我死。”她沙哑道,“我不想死,可人人都要我死。”
“我俯仰由人,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罢了……”
执一眼底映出了泪光:“长卿——”
沈长卿脱了力,躯体不受控制地下滑。
在回京途中劫持她,喊出要她活着的话,买凶挟持她的,心里在想什么昭然若揭——他们要将反贼的名头彻底安在她头上。
沈长卿无需过多揣摩。今夜之后,她就是罔顾皇恩,雪夜出逃的逆贼了。
为了脱清护人不利的干系,护送她的禁军大概会这样呈报,朝臣也会这样弹劾她,要求秦玅观即刻派兵追剿她。
她是不是逆贼根本不重要,因为在旁人眼中,看到的就是她被逆贼劫走了,她没有辩解的余地了。即便秦玅观愿意护她一命,她也已经走到了为群臣所不容的绝路,再难握紧权柄,生死也不由己了。
今日她的境遇,与她将来的下场,别无二致。
沈长卿绝望了。
执一抱紧了她,期盼她能像从前那样镇静下来,可这一次,沈长卿却好像又失了求生的欲望。
她拦腰将她抱起,好让沈长卿能靠着她休息片刻,从这血腥的洞穴脱身。
“天地广阔,怎会没有容身之所。”执一温热的眼泪散落在她布满血痕的面颊,“便是寄情山野,又有何妨。”
朝中关乎性命的角逐,她从前略有耳闻,如今是第一回真切遇上。
有些事,不论是否出于本心,不去做,局势便会裹挟着当局者去做;有些人,无论如何剖心自证,都会因悉知全貌或是党同伐异,死于斗争。
在他们眼中,清流是异己,周旋是虚伪,守旧是礼法,固执是不知变通,人与利挂钩,明码标价,化作一场又一场博弈的筹码。
沈长卿裹挟其中,作为筹码的价值尽失,无法自保,更无法自证清白。她是风雨中漂于海上的孤舟,凭风摇曳,凭浪漂逐。
那些不甘与壮志,被浪涛拍得粉碎,不知将要奔向何方。
这时间没人会事事如愿,可为什么,一切的不遂与霉运都落在了她头上?
执一因“逆贼兴,天下乱,百姓哀”的卦象追随于她,从最初的怜悯到痛惜,再到如今的悲愤,她同沈长卿一样不解。
“我没有退路了。”沈长卿揪着她的前襟,唇瓣泛白,“不握权柄,我只有死路一条。”
沈崇年死前留下的诅咒,似乎成真了。
为臣者,终其一生都困于一个“臣”字。
争权夺利,不择手段地爬向高位所获得的那点权力不过是一点蝇头小利罢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是令人不安的存在,唯有立于丹墀之上,才不会为人作贱。
可真正要做反贼,她却一点都不甘心。
她不甘心,她一点也不甘心。
沈长卿的面色愈来愈苍白,肩头包扎好的伤口没有要止血的意思。执一心急如焚,顾不得她在说些什么了。
“我要回辽东。”沈长卿说。
执一三步作两步,奔下山路,将她抱上马。
“伤口要处置。”执一涩涩道。
沈长卿牵紧了她的衣角:“我要回辽东……”
执一不语,脱下得罗袍罩住了她。
马镫太窄,执一叫她踩着自己的脚背。沈长卿没有力气了,任由她的双臂穿过身侧牵住缰绳。
整个人都被宽袍纳了进去,沈长卿吹不到风了,执一的体温暖着她,维持着她混沌的意识。
“你不冷么……”沈长卿低喃。
执一的内衫上并无血味,沈长卿发痛的眉心,终于舒缓了些。
“山路颠簸。”执一低哑道,“抱紧我。”
沈长卿依偎在她怀中,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像是枕了一尊温暖的木头桩子。
她不想睡,但身体却不受控制的陷入浅眠。失去意识前,她觉察到了执一正收紧臂弯,好让她睡得踏实些。
沈长卿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拉着她裹在自己身上的棉袍,将她罩了进去。
洒在颈间的鼻息变得轻缓,若即若离。攥着棉袍的腕子缓缓下落,垂于执一腰际。
指节并未滑出,得罗拢着她们,遮挡着风雪。
被凉风冰锢住知觉的执一并不知晓沈长卿已经昏了过去。
她唤:“沈长卿?”
沈长卿不答。
第176章
冬日的将明天是冷蓝色的, 衬的大地与山峦愈发旷远。
燃了一夜的大火终于熄了,化作废墟的屋舍缀于苍茫的大地,坍塌的梁柱上摇曳着点点火光。
冷蓝中运作的骑兵动作迅捷, 从城墙上远远望去,只能瞧见闪烁的银光与灰暗的轮廓。
切断泷川与凉州联系的丹帐人已在侧翼结成阵形, 驻起营地, 重组攻城器械,准备进攻了。
唐笙从箭楼下来,迎上属官们殷切的目光。
“各营的存粮、存药与武备库都清点妥当了吗。”
她按刀行在众人中间,每过一处,各营支度与粮台便报起数目。唐笙行至下阶处, 数目也就报完了。
“还能支撑几日?”她回眸。
众官员支支吾吾,不敢给出确切答案。
“我不管你们如何处置,这些粮草至少要撑六十日。”
六十日是她和方箬商议出的最低时限——陛下若是要调兵解围必须要从辽东抽调,而辽东决战在即,她们必须拖到那时, 再为蕃西反攻做准备。
再者,如若辽东战事焦灼, 六十日也足够十二万齐军在燕娄山与平梁一线构筑防线。那时, 她们再伺机突围。
可是这个时间于粮台官和支度使而言都是个为难的数字。
“参赞大人,您是亲自查过账目的。凉州城的余粮紧巴巴地用,也撑不过三十日。六十日……这……”
“休要再提为难。”唐笙的视线掠过他,支度使当即底下头, “时下哪儿不为难?朝廷为难,各州府为难, 当官的为难——”
“并非为难与否。”支度使还想辩解,他梗着脖子, 拍起手,“您可以要六十日,九十日,一百日,可我们从哪儿变出那样多的粮饷?!”
唐笙定定地望着他:“我不信不能延至六十日,官兵一体,同饮同食,本季有粮无饷这也做不到么!”
“大人。”唐笙来时所救的粮台官捂着脖子上未曾痊愈伤口,说出了心窝话,“真要这般,谁还愿做事呢,可以削减,但不能全停呐——”
唐笙听笑了。
她指着城下刚从遭受屠杀的村落里救出的百姓,指尖移向东南方向。
“我们吃着皇粮,享着百姓供养,说着为难就退下了么!那就将这凉州城拱手让人,让丹帐和瓦格长驱直入,灭我大齐,屠我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