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队伍迟滞的这会工夫里,垫后的禁军抄着开辟好的新道跑了过来。
方四娘回首,快步赶上,接过了书信。
“陛下,辽东来的密奏。”
秦玅观背着风雪而立,指尖因为发颤,未能握稳书信。
“陛下?”
身旁的女卫见她许久未有反应,忍不住轻唤了声。
书信从她的指尖脱落,飞向半空。临近者皆挥手去捉,六娘动作最为迅捷,收拢间她看到了几句话,行军时出的热汗霎时凉了个透彻。
信上说,沈太傅避过看守为同党所救,潜逃回辽东,已率着逆党挥师南下,直取京师了。
她不可思议地擦了擦眼睛,一脸诧异地看向秦玅观。
第178章
消息从辽东递向京城, 再由京城发向各地,道上的延误与意外数不胜数。
风雪恣意,道路难行, 送到她手上的这封密报已经耽搁了快一旬了。
若是上述属实,沈长卿与同党显然已经奔出百里了。
秦玅观攥紧缰绳, 接过书信, 忍着晕眩道:“送信者现在何处。”
方十一揪着衣领将人提溜上前:“陛下,在这!”
秦玅观丢了缰绳,快步上前。
送信军士不知是冷得还是因为头一回面圣,身上颤得厉害。
她认出此人是从禁军派出的护卫,上下打量了番才发问:“沈长卿潜逃是什么时候。”
“回陛下话……”军士低垂着脑袋, “是十三日夜里。贼人潜入客栈,破窗而出,沈贼与贼人逃入山林之中,胡千户当夜即叫人搜山,遍寻无果, 最后是找着了马蹄印记,知晓她去了辽东。十七日夜里, 千户得了信, 知道辽东出了乱子,叫我快马加鞭前来送信。”
军士的话与信上胡千户的说辞一致,秦玅观扫过关键词句,低低道:“何处的客栈。”
“回陛下话, 象州西城郊同福镇的咸安客栈。”
秦玅观计算着间距,眉头蹙得更紧了。
她最后一回收到方清露的折子是在十日晚间, 出京城不过半日,方清露若是来折御林司的应当还追得上。林朝洛在六日给她来过密折, 奏过了近期军报,也报上了鲁莽却又有效的计划。
细算起来,辽东如今防务不及先前,方清露可用之人也不比林朝洛领兵出城前富足。
沈崇年自辽东发迹,沈逆一党尚存,沈长卿亦在辽东理事过。且她清楚唐笙于她的重要性,知晓大齐兵力堆积于东西两线,京城防务空虚,也能算出御驾亲征是解决蕃西之围最为有力的举措……
天时,地利,人和。
沈长卿若是在此刻起兵直捣黄龙,胜算极大。
冰天雪地里,秦玅观浑身的热意都被抽去了。
是信了这刚来的密信退兵保卫京师,还是挥师北上将京城防务交给方采薇与陈栖白。
秦玅观耳边只剩了尖啸的风声。
恍惚间她已看到了唐笙领兵护城时的悲壮。
*
马蹄越过低矮的屋棚冲至还未被难民占据的土道,逆着人潮奔向警戒声源。
呼啸而过的投石燃着烈焰击碎了榷场,昔日见证两族间繁荣商贸的屋舍化为乌有,雪浪混着碎砖烂瓦四溅,引得奔驰的战马仰头悲鸣。
唐笙的面颊被泥沙拍过,双眼迷得睁不开了,双耳亦被巨大的碎裂声激起了嗡鸣。
“参赞是投石机!”护卫策马近前,为她遮挡泥沙,声音像隔水传来,“您不宜上城墙!”
唐笙没有答话,她的视线被地上砸烂的尸首吸去。
童稚跪于石块压着的亲人尸首前哭号,双脚赤条条的泡在污雪中,冻得通红。
母亲紧紧圈着怀中的婴儿,倾身压住单薄的褥子躲避漫天的碎石与裂出许多尖角的木材。
奔涌的人潮挤于窄小的巷口,褴褛的衣衫为愈来愈密的乌黑人头所掩盖,攒动间,尖啸的投石音再次响起。
窄巷坍塌了,烟尘随之而起,发黑的青石间血渍渗出,汇成涓涓细流,融开了冻结的雪地。
唐笙手中的马缰为人揪住,护卫带着她奔向人少的方向。马匹越了不过数十米远,一粒巨石便将泥地砸出了深深的凹痕。
铁盔与泥沙相碰,发出阵阵声响。
唐笙从震撼与惊恐中抽身,攥紧缰绳,直奔城墙方向。
“唐参赞!”
人人皆是血肉之躯,此刻直面投石机与攻城梯的官兵所经受的冲击要比她大得多。
第一轮箭雨与炮击、投石击为的就是威慑和破城。守城人吓破了胆,攻城方便可一鼓作气发起冲锋,一路冲上城墙。
东城与北城面临的攻势更为猛烈,派驻的多为经验丰富的军士。唐笙担着的西南面不少守军都是不久前在凉州城中征发的,这样的情形下她不上城墙,结果可想而知。
“豁出了——”唐笙吼得脖颈发红,“随我护城!”
粮台官与支度使逃下城墙时,她已登上了上城的夯土。
黑压压的箭雨已至,天虽然亮了,而边际却更显得阴沉。
雉堞边蜷缩着被打得胆寒的军士,一阵箭雨过后,他们的脚边横亘了更多的尸体。
“敌人压上来了!云梯已至!”年迈的守备拉弓搭箭,嘶吼道,“都起来放箭!”
军士畏畏缩缩地探出头,小心翼翼地瞥向城楼下。守备怒火中烧提溜着军士起身,下一瞬便被石块击倒,手中的强弓脱落,半空中腾起薄薄的血雾。
一截残肢飞到了唐笙脚边,血肉模糊。被守备拖拽的军士溅了一身血,早已吓破了胆,跌坐在地,连眼都忘了眨。
唐笙浑身的汗毛都已立起,双膝与双臂变得轻飘飘的,甲胄与内袍相触便似是电流划过。
她也怕,可她不能退。
“红夷炮一轮齐发!”唐笙“噌”的拔刀,“全都起来,丹帐人登上城楼了我们一个也活不了!”
秦玅观派给她的亲兵都是过去能征善战的黑水营兵,这些人面容镇定地填充了空缺的位置,带着已经被打蒙了的守备新兵维持起防线。
红夷袍的轰鸣震慑住了冲城丹帐兵,城墙下近似蝼群的步军被炮弹砸出了一个个血窟窿,攻势稍显迟滞。
混战中,唐笙被震得耳鸣,听不清身旁人说话了。
她揪来属官,吼道:“鸟铳能发多远?!”
“百步远!”属官吼着回应,“要是想一击毙命,约莫十丈远!”
唐笙默算出是三四十米,当即叫属官将撤下得鸟铳兵召上来列阵。
“弓弩手齐射三轮,换铳兵打!你立即叫人上来,打一处换一处,在投石机停下时打!”
“领命!”
说话时箭楼受创,尘土和碎砖块飞溅,砸得临近的抬不起头。军士们纷纷退让,下意识退了好几步。唐笙压下铁盔,右臂掩面,顶着灰尘和碎石块往上去。
“愣着作甚,跟上!主官都填上了,你们还要龟缩吗!”
这一声嘶吼惊醒了好些人,越来越多的将士在亲兵的引领下填了上去,稳住了即将被瓦格人撕开的缺口。
城墙除却最外层烧制的砖头,内部便是夯土了,一片撬动,砖块击碎,泥土便倾泻而下,铺垫起丹帐兵爬上城墙的道路。几处缺口一开,丹帐兵便像冲上岸的潮水,一阵接着一阵,箭楼坍塌处便是这副场景。
越来越多的将士们冲到唐笙前边,抵挡住了丹帐人的冲锋。
一上一下,箭矢、滚石、尖木,一切能阻止丹帐人行进的东西都用上了。一批又一批的丹帐兵倒了下去,一批又一批的丹帐人涌了上来。
唐笙拉满弓弦,近距离地射杀丹帐兵。
离得这样近,她甚至能看清丹帐人的胡须和泛着光亮的眼睛。
她的箭法愈来愈准,手腕也在因恐惧而产生的轻颤,转为了开弓太多带来的酸痛。利箭扎透了丹帐兵的心口、喉咙、眼睛、嘴巴……到最后唐笙已经习惯了视线里的猩红与鼻尖萦绕的粘腻血味。
她不知道脚下倒下了多少人,也不知道箭袋是否还有盈余。直到指尖的熟悉触感淡了,唐笙才知道箭袋已经空了。
丹帐兵已经冲了上来,身旁的将士挨了枪挑刀砍,成片成片地倒下。为首的秃子是个兵官,劈砍动作分外勇猛,见着城楼上竟有女兵官,笑得分外恶心。
属官拔剑为她清理侧翼,唐笙去拾死去军士地箭囊,却见弯刀将要落下。
她来不及躲闪,以弓格挡,支撑不过片刻弓箭便断成了两截。唐笙用力揣起来者裆部,在他吃痛松劲之时抄起断弓勒上他的脖颈,使出全身力气将一身蛮力的丹帐秃子带下内城。
秃子拔出匕首刺向唐笙腰际,唐笙忘了松手躲闪,硬生生用腹甲抵了上去。
坚硬的铁甲发出铮鸣,匕首卡在铁甲与软甲之间,上下不得。
刀光剑影淡了,被激怒的唐笙眼底只剩下了这个死秃子,她借着重力将秃子带了下去。细长的弓弦一点点勒破他的脖颈,两侧断弓吊在了坍塌的雉碟边。秃子如断线的风筝般栽了下去,下颌彻底被弓弦撕烂,缓冲后坠至城下,跌了个稀烂。
唐笙的指尖全被弓弦崩伤了,双手满是鲜血。她沾了把尘土,以免握刀双手打滑。
“不要单独迎敌,三人成队!”唐笙靠上属官的背脊,边格挡边嘶吼,“再不济,两人一队!”
嘈杂的人声中,清脆的锁链声分外清晰。
属官拭了把眉角的血渍:“参赞是链锤。”
话音未落,带刺的铁锤挥作一道残影,砸得一队齐军脑浆迸溅。挥锤人拖拽搅链将人整个掀了起来。第三波丹帐攻城军已至,而箭楼上的齐军已不足百人。
步军纠缠在一起,两边都杀红了眼。填充火铳的军士齐发弹丸,烟尘起,丹帐兵倒了一批,而位于前边的用锤者却纹丝不动,重新装填需得后撤,这时链锤扫过,又有一簇将士倒下了。
唐笙踢着丹帐兵的心口拔出赐刀,属官划破了两个喉咙,再回首时,耳畔的锁链声更近了。
一阵阴风拂过,锁链落下,搅在她们的脖颈上。属官动作灵巧,挣扎出身来,而唐笙却被卷了进去,带倒在地,擦过一具具尸首。
“参赞!”属官挡住弯刀,喊声凄厉。
*
秦玅观望着书信上的字迹,视线已经模糊。
她捏皱了纸笺,阖上眼眸。
雪粒落满她的裘衣,秦玅观的心口的隐隐作痛。
再睁眼,她已分不清面上的水泽是融化的雪渍还是泪痕了。
她是君主,该为天下苍生计,为江山社稷计。若是都城不稳,嗣君与辅臣皆陷危局,朝廷都被打散,那便真的到了亡国的时刻了。
若是沈长卿谋逆属实,国将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