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她扫去了颅顶的积雪,捏着下颌将它带起,凝望着那空洞的眼窝。
“拜你所赐,我真成逆贼了。”
“你的诅咒成真了。”沈长卿指腹发力,碾碎了因风吹日晒脆如蝉翼的下颌,“我好恨你啊,你为何死得那样轻松——”
“我本想将你挫骨扬灰,秦玅观已替我做了。我觉得还是轻了,应当将你的尸身拖去喂狗。”
她的语调那样轻柔,立在远处的护卫还以为她在向父亲诉说这一路的不易,一抬头却见她单手托着骷髅头,缓步下阶。
护卫见着这情形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大人,装进匣子罢。”护卫垂眸,低声提醒。
沈长卿双手覆上,掩住断裂处:“不必了,我亲自带他回去。”
“大人……”护卫忍不住慨叹,“这城中过去还曾有流言,说是您亲手杀了老太傅,如今看来,这话可真是荒谬。”
沈长卿拉高了披风帽檐,将半张脸遮了进去,轻声道:“是荒谬,挑拨离间的话,你竟也信。”
护卫僵住了,默不作声地送她回府衙,回来时忍不住向一同起兵的同乡说起此事,叹她是个忍辱负重,尽力保住父亲尸首奇女子。
檐下的脚步声远了。
沈长卿掷下骷髅,用力践踏,将捆缚自己的梦魇踩了个粉碎。
烛火摇曳,沾染碎骨的氍毹被她整个丢进炭盆。
火光窜了上来,在她眼底炽热燃烧。
第180章
浩汗霜风刮天地, 温泉火井无生意。
泽国龙蛇冻不伸,南山瘦柏消残翠。
吱呀声响了半夜,混杂在朔风声中, 分不清是脚步声还是门窗被风刮动的声响。
幽州府衙门窗结实,但也抵不住成宿吹拂的朔风。差役匆忙阖上被风刮开的对扇窗, 瞧见了内屋烛光下跪伏的身影。
隔扇门“唰”的开了, 缓慢的脚步声响起,耳畔还有若有若无的甲胄摩擦声,刚从象州赶回的禁军千总,心倏地悬了起来。
麂皮靴面拂动玄色的曳撒,从千总的余光里掠过。
千总的头埋得更低了。
秦玅观手腕搭于佩剑之上, 转至他身前,并未着急坐稳主位。
千总望见了麂皮靴上残留的雪渍,连鼻息都下意识屏住了。
“闻说,你没能看住沈长卿。”
清冷却又不失沉稳的女声响起,千总涕泗横流, 叩得地砖嗵嗵作响。
“陛下!”千总哽咽道,“罪臣无能, 竟叫她和那执一道人跑了出去, 恳请陛下降罪!”
“执一?”秦玅观尾音微扬。
“那执一道人一心追随沈逆,沈逆失踪她亦随之消失,罪臣查遍象州,才知道她换了寻常百姓家的马匹, 一路向北了。”
“同福客栈里,她是如何潜逃的。”
“回陛下话, 当时有一伙黑衣人潜入,罪臣和手下发觉了他们, 他们便跳窗而逃。那黑衣人以身为垫砸出了一地血,最后为潜伏于客栈后院的同伙所救走。”
“何时潜逃的。”
“十三日夜里。”
脚步声再次响起,秦玅观背过身走向主位。
阴影远了,额角和肩背满是冷汗的千总终于敢抬起头,悄悄地打量一眼她的身影。
蓦的,秦玅观转过了身,千总与她幽暗的眼眸交汇不过一瞬,吓得慌忙叩首。
“既然有血,循着血渍也该寻到人了,你没瞧见么。”
“陛下,那血渍是延向深山的,那夜落雪,夜里搜山血迹一会就被覆盖了。罪臣……罪臣跟丢了……”
室内安静的这片刻里,千总汗如雨下。他知道秦玅观的视线还停留在他的身上,不敢露出一丝发怯的动作。
门吱吱呀呀地开了,秦玅观抬眸,视线离开了他,千总松了口气。
来者是方十一,她朝秦玅观摇了摇头,秦玅观会意。
“怎么,你同你的部下,供述不同。”
千总心跳骤停,像是挨了重重一锤,僵了一会才道:“许是出了偏差,是哪里,哪里不同呢?”
秦玅观没说话,千总也僵着身体硬顶,头皮发麻,身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抬起头来。”秦玅观说。
千总佯装镇静,瞧着她将佩剑解下。
“这一路难行,又是羁押逆党回京。”秦玅观抽出佩剑,将剑鞘搁在公案上,指腹试探起剑锋来,“遇上此事,也是无奈。”
千总睁目,双眼泛光:“陛下体恤下臣,圣恩浩荡!”
“舟车劳顿,先在幽州歇一夜,再回京归牌罢。”
千总再次叩首:“多谢陛下!”
人退下了,屋内只剩秦玅观与方十一了。
见秦玅观阖剑坐定,方十一才从阴暗走了出来。
眼前闪过一抹银白,一方令箭直直地飞进了她怀里。
方十一接了令箭,眨着眼睛瞧秦玅观。
“沈长卿的事,不要叫京中知晓。”
“陛下,御林司这几日一直跟进此事,只是,关于沈太傅的流言京中早就流散开来了。”
秦玅观抬首,眉头微蹙。
“象州知府乃是何尚书的门生。”方十一越说声音越低,“刘千户寻沈太傅寻得实在是大张旗鼓了,所以……”
何尚书便是如今的工部尚书,过去曾担过崇宁元年的主考。新科进士除了自诩天子门生外,还喜认师门。主考官们多一个门生故吏多一条路,新科进士们多攀一条高枝便多了晋升的余地,于是这样的旧俗便承袭了百年,成了潜规则。
此人过去与沈崇年走得近,清除明面上的沈党时,御林司并未搜到关乎他的实证,此人便活了下来。
秦玅观听着,心中便有了数。
“叫十七继续盯紧他们。”秦玅观说,“你带一队人,快马加鞭赶至辽东,务必给朕摸清状况。”
“陛下,若是沈太傅真反了呢……”方十一欲言又止。
秦玅观抚着剑缰,眉眼间多了几分戾气。
“她若当真要反,你在辽东就可拿着朕的令箭即刻诛杀她——”
“若是兵临城下,朕便在这幽州城迎敌,亲手斩下她的头颅。”
*
是夜的辽东黑漆一片,时值子时,府衙的灯火也熄了,唯有沈长卿的厢房里还映着火光。
她摘下官帽,捧着它的双手早已落在炭盆之上。
象征官员身份的帽翅此刻正低垂着,原本整齐的边角也被她捏得皱巴巴的。
氍毹烧尽了,沈长卿眼底的光亮也随之暗淡。
她举了许久,终于还是将官帽戴回,只是在原本别着牙牌的腰间挂上了一柄佩剑。
门被敲响了,沈长卿回眸。
亲信的声音夹着风雪声飘了进来。
“大人,都准备妥当了。”
沈长卿束紧革带,按刀前行。
打开门,风雪灌进了她的官袍宽袖。
她的声音极轻:“丑时出城,方清露那,要严加看管。”
亲信抱拳:“是”
“不过——”
“何事。”
“她今日多次要求见您一面,似是有话要说。”
沈长卿仰首瞧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隐在交领下的脖颈更显纤细。
“她想问的,我已经答过了。”沈长卿道,“你且告诉她,我险些死在象州,可那些人不会禀明实情,在他们口中,我已是逆贼了。”
亲信应下了。
沈长卿踏雪前行,袖风破开凄清的夜色。
她像是从前内廷值夜后,穿过府衙前去上朝那样绕过照壁。
朔风吹动她的衣袍,显出她清癯的身形,高墙之下,独行背影分外凄清。
“皇帝亲提的要犯在押解回京的道中被劫,钦犯与之搏斗才艰难逃回”这种说出去能自毁前程的事,禁军千户自然不会禀明秦玅观。
沈长卿过去同这些官僚打了太多交道,知晓他们做事的风格。
她和执一逃回象州府那日,道上便有人谈论起了她的事。象州上下知晓了,必然消息已经流向了临近州府,临近州府知晓了,必然朝廷上下就有所耳闻。
她早就没有辩解的余地了。
即便秦玅观愿意不计前嫌地保她,她所到任之处,必定为对千夫所指,朝臣也会串通起来排挤她——她和当年的唐简没有差别。
唐简愿意以死明志,她沈长卿却心有不甘。
下臣。
为人臣者一生囿于一个“臣”字。
面颊被融化的雪花冰得更凉了,沈长卿收束思绪,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