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无论如何,这是一条法子。”唐笙并不由她转移,又将话柄拉了回来。
方十八见躲不过,也不遮掩怒意了。
“这就是诈降,想叫我大齐——”方十八气得说不出后半句话了。
唐笙的面色平静得可怕,她越是这样方十八就越是紧张,有力的双手死死攥着她,不肯松开。
主将是羞辱的说辞,丹帐人定然知晓主将不会出城。
若不是凉州总兵,余下的能与他们谈条件的只有唐笙和方维宁了。
维宁武官出身,对和谈中的弯弯绕绕不会太清楚。
如此,只有唐笙能去。
悉知凉州如今话事人是谁的,瞧见这布条上的字一眼便能知晓丹帐人指向的是谁。
“十八,你冷静些,我们先去找长姐。”唐笙指节下滑,翻了腕子抓住方十八,“一切都要慎重考虑。”
“考虑个屁!”方十八在下城时挣脱了她,“这种有去无回,去了还会受辱的差事交给你,你让我怎么给陛下交差!”
她来蕃西前,陛下用那样恳切的语调同她说话,拜托她一定要做看顾好唐笙。
唐笙若是去了,死在了库莫,她如何对得起陛下的再造之恩?
“你忘了我来时接的差事了么。”唐笙温声道,“我就是来借着和谈的机会挑拨丹帐内乱的,这就是我该接下的。”
“过去的情形和眼下能一样吗?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明明知道,这种事需得请示陛下,陛下定不会允你去!”
“身处重围,如何请示陛下?”唐笙浅笑了下,面色却比哭的都难看,“你也该明白,我不想去,也得去。”
“大不了都死在这凉州城里!”方十八气哄哄地靠上城墙,“不过一死,都是刀里滚箭里躺的,谁怕啊!”
十八倔起来比牛还难拉,她认准了唐笙不能冒风险的死理,说什么都不肯松口。
说不感动是假的,唐笙同她说话时眼中漾着微弱的光亮。
她眺望远处,有感而发:“你不惧死,也不希冀生,可他们呢。”
城墙上下的官兵,街道四周的难民,衙门里日渐绝望的差役……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的等待死亡,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里,唐笙看到了无数张疲惫的面孔,看到了无数双期盼归家的眼眸。
起初接下期盼已久的诏命,她是激动欣喜的,可夜深人静时总会紧张得难以入眠。
抵达蕃西,多次寻找和谈突破口未果,联系不上任何一部,唐笙焦灼之余,心底还有几分庆幸。
她太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畏惧困苦,但也能被环境感染,不惧艰难险阻;自负壮志,但也时常觉得劳累,寻不到坚持的意义;想要为君分忧,但也藏着私心,有着博取心上人笑意的冲动。
许多事上,她不觉得自己可以比肩拥有济世心的秦玅观,也不觉得自己真的是百姓赞颂的圣贤。
唐笙觉得自己只是个凭心做事的普通人,只不过被时事推着走上风口浪尖,坚持用自己的道德和信念做事。
方十八的脑袋垂得更低了:“长姐她一定会有法子的,我们听她的就好。”
“那就寻她去。”唐笙拉住她的手腕。
说话间,亲兵退开了一条道路。
绯袍女将,行在中央,径直来到她们身前。
方箬看向垂头丧气的方维宁,又看了眼面色凝重的唐笙。
“弩床射得太远,布条都落到本将这了。”方箬道,“维宁想封锁,怕是不能了。”
“真要遂了丹帐人的愿么。”十八问。
许久没人说话,耳畔渐渐只剩风声了。
唐笙道:“我是少傅,也是参赞大臣,领着钦差的名头,该由我去。”
“我去便可。”方箬打断她。
唐笙漂亮的柳叶眼里聚着光泽,眼角下垂,虽然在浅笑,看着却极为难过。
“我们费尽心思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觉得她们真正想要见的,会是谁?”
末了,她添道:“总兵该指挥突围,前锋将军该一马当先杀出重围。这种事,就该我这个参赞大臣去做——”
“你们都说了,沙场上容不得仁善,为何又要因我而仁善呢。我们各在其位,各谋其职。戮力同心,方能得胜。”
第191章
旌旗飘扬, 流苏起舞。
明黄色的半开放的帐顶为风拂动,翻滚为浪涛。
一身戎装的秦玅观抚着玉革带落座,解下的佩剑撑于脚榻下, 右手掌心握紧剑顶的宝石之上。
受伤的孙匠脖颈上还缠着白布,她借着身量, 肆无忌惮地打量起高台上的秦玅观, 随后脑袋便挨了下打。
她挑过身,本要发怒,见着打她的是红缨兵官,脑袋就老老实实地垂下了。
“乱看什么,小心掉脑袋!”兵官压着声音说话, 唇齿间发出气流声。
“这就是那个糊涂蛋吗,那个是非不分的皇帝姥儿?”她撇了撇嘴,“一身玄甲倒是威风得狠,那细胳膊细腿,不知撑不撑得起来……”
“啊——”孙匠的痛呼声短暂地盖过了仪官唱喝声。
“你再胡说一个, 就跟那些个瓦格兵一样跪在断头台了!”兵官道。
“我这人就爱说大实话,你又不是不知道。”孙匠嘴还是硬的, 声音却不自觉的放轻了, “她就是个花架子——”
话音未落,高台上传来一声呼喝,听着像是在叫她的名字。孙匠下意识抬头,心下一惊, 嘟囔道:“不该啊,隔得这么远, 她不该听见啊,我就说两句牢骚话, 她不至于记恨上吧?皇帝姥儿这么小肚鸡肠?”
正嘟囔着,皇帝的视线压了下来,孙匠喉头发涩,被那双寒潭似得眼睛盯得不敢说话了。
方清露和林朝洛是她接触过的最大的官,不熟时那压迫感也令她觉得骇人,但她不怕,唯独见了这双眼睛,心尖都有点打颤。
这感觉跟从前见大官觉察的一点都不同,那些都是权势和拥趸堆出来的,皇帝的却像是与生俱来的,那种执掌生杀,看人如看蝼蚁的目光像驾在脖颈间冒着寒意的刀刃一样令人难受。
她给自己打气,告诉自个一定是皇帝姥儿身边的带刀护卫太多了,硬着头皮迎上了她的目光。
高台上的人好似觉得有趣,眼角微上扬。
“叫孙匠上来受赏。”秦玅观说。
语毕,便有人从铺毯的长阶上下来,引着孙匠上前。
闻得受赏二字,孙匠笑逐颜开,脚步轻快了许多,紧接着红缨兵官的名字也被点到了。
她想,皇帝姥儿也不是她想得那样昏庸嘛,还是赏罚分明的,怪不得林大帅和方按察都愿意听她的。
台阶上立满了受赏武官,孙匠站毕,听到了皇帝赏了她金十两,银百两,嘴角快咧到耳后根了。
她心服口服地随众人下跪叩谢,声音响彻天地。
秦玅观抬高手臂,示意她们平身。
赏完便是刑罚了。
北境六营中,或延误战机或包藏祸心的将领挨铡的挨铡,挨军棍的挨军棍。
再之后便是杀俘虏祭天。
鲜血四溅,人头滚滚。围观百姓立得远,胆大的拍手欢呼,胆小的侧身眯眼,只敢用眼缝观看。看似文弱的皇帝观望时坐姿自然,连眼皮都不带动一下。
差役拎走了人头,撒下草木灰清扫。
孙匠收束视线,摸了摸发凉的脖颈,不再观看。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抬头时,高台上的皇帝已然起身,不知要去哪里。方大人紧紧跟随,像是有要事要商议。
仪官终于唱退。
皇帝一至便接连打了几场胜仗,辽东士气大振,此次献俘祭天,赏罚武官更是振奋人心。
一路上,孙匠美滋滋地抱着金银回家,期盼着再度建功立业。
面颊染上了凉意,孙匠仰首,看到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
雪停了,朔风未止,在荒原上吹起了细密雪沙,深扎地底的枯草结了冰霜,随着北风的席卷折断在白茫茫的瀚海中。
万里长空凝聚着暗淡的浮云,苍茫大地扬起阵阵白幕,迷蒙模糊了视线,幕中人瞧不清前路,幕外人只能勉强看清一道灰影。
夯土上的丹帐兵嘟囔了几句,旋即冲下台报信。
距离约定地点还有数里时,唐笙抬手,示意队伍停下脚步。为她牵马的属官仰首,用眼眸征询她的打算。
“我们是来使,丹帐理当出辕门迎接,不来相迎,便是臣子朝拜君主。”唐笙道,“记清楚了,咱们一行人,担的是大齐的颜面。”
“他们若是不来呢。”属官问。
“不会。”唐笙说,“几月来凉州城的抗争便是最好的底气。”
来之前唐笙与方箬和十八讨论过了局势。一个凉州便叫丹帐吃了大亏,越向前走,战线拉得越长,于丹帐而言弊大于利,书信上落款既是库莫部的,便说明丹帐内部对于是否再向前,已拧不成一条绳了。
丹帐人战前会佩上或画上各部图腾,打扫战场时发现的库莫人数量远远少于其他四部的。唐笙走访过边境逃来的难民,他们都有个共识,觉得库莫人没有其他四部好战。
泷川失守前夕,前哨不止一次向她们报丹帐有大规模调兵的异动。唐笙推测,应当是其余四部向争蕃西南边的肥沃土地,将凉州这根硬骨头丢给了之前没出什么力的库莫部,而库莫更想兵不血刃地拿下此城。
大齐幅员辽阔,要想彻底吞并,丹帐没有那样大的胃口,不然也不至于臣服了许多年,才联合瓦格一齐南下。
唐笙也从布条上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大概,瓦格发起了总攻,或是已显出了颓势,库莫人觉得这场仗到了尾巴,再过段日子便要分利了。
所以,库莫大概是诚心和谈。
夹杂着雪粒的朔风垂得面颊生疼,好似要割开人的血肉。
静待良久,雪幕中终于走出一行人,皮衣吹向同侧,成了雪中翻涌的黑浪。
唐笙的鬓角抚过面颊,裘衣下的缂丝绯袍沿膝翻出,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丹帐以佩于心口的珠饰来区分官位,来者心口佩的是金珠。
唐笙下马,却未着急见礼,只是静静地望着一行眼睛更为深邃的丹帐人。
风雪里,齐人长相的译官开口了:“大人问你,你是凉州总兵么。”
“我是当朝太女少傅,蕃西参赞大臣,通政使唐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