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沈长卿微怔,思忖片刻当即躬身行礼:“方大人,我要向您赔礼。”
方清露忘了心口的疼痛,迅速向上官还礼:“不必,蒙汗药罢了,心头伤口亦不深。”
她们还想再说些什么,秦玅观却在此时开口:“好了,议正事。”
辽东势头不错,蕃西声势渐颓,秦玅观挂念着唐笙的安危,必须分秒必争。
“朕要调度好两地,尽快驰援蕃西,不然——”
“唐笙和方箬就更难了。”
*
方箬言出法随,令出必行,三日前谋划起了突围,今日便有了动作。
河曲马已无负人之力,得到军报的唐笙率领亲兵接引残兵,行了一路,见到了许多场景,心口愈发沉重了。
山坡下滚了许多尸首,层层交叠,诉说着不久前发生了什么。
林中寒鸦啄食死人眼珠与破开的腹腔,一双双惊恐的眼睛紧紧盯着城楼的方向。
远处,看清这一幕的唐笙摘盔,悲痛之余,心中涌动着一股无名火。
她转身就走,方十八快步跟着,竟发现自己追不上她了。
“十九!”方十八唤她,“唐参赞——”
“你先别急啊!”她道,“你且听听长姐如何说!”
唐笙顿住脚步,看向身侧满面血污的新兵,仍是压不住心中的愤懑。
“她才多大,前几日替我们解了闹事之围,今日就将她送上战场?”唐笙看向方十八,忍了又忍才压低了音调,靠近她说话,“叫这帮连血都没怎么见过的新兵探路,这不是送死,这是什么?”
“这样叫百姓如何看待我们,叫军中的,如何安心听从我们的调度?”
方十八语塞,良久才道:“那帮犯了王法的都拖出去了,才叫上的他们。长姐这也是迫于无奈啊,我知晓这不好,可如今这形势——”
“十九!”
唐笙拂袖,带着新入伍的军士回了城,安置好人便直奔方箬的主帐。
方箬放下手中的军报,抬眸看她。
一站一立,唐笙的愤懑被她带着戾气的眼睛冲淡了许多。
“本将知晓参赞为何造访。”方箬道,“你要拿钦差的架子,那就想问什么便问什么。”
唐笙轻叹息,将帐外人叫了进来。
“为国捐躯,你可有悔。”方箬问。
先前为她们说话的少女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
“既已成了军士,那便要服从将令,以为国捐躯为荣。”方箬垂眸,继续看军报,“参赞有何要问。”
唐笙扶腰,忽觉头痛,她道:“将她带下去,给些吃食,换身衣裳。”
“方总兵。”既然方箬同她打了官腔,她也不想称她为长姐了,“我是觉得,就这样将她拉去送死,不合适。”
“放在何处合适?”方箬道,“既是军士,那便哪里缺人填充哪里。”
“可她才受训几日,怕是连刀都没用明白吧!”
“正是刀都未用明白才叫他们去探路。叫他们上城墙是死,探路也是死,探路反倒生机更大——”
“唐参赞,本官提醒你多少回了。沙场容不得心软,不是她是女子就可安居后方,也不是她为我解了围就不用听从军令调遣。”
“她才十六岁!明明有经验更富足的老军士,为何要派遣她去?”
方箬冷笑了声:“你可知老军士死光了,会有何种后果?”
她不需要唐笙的回答,兀自道:“新征召来的这批人,不会再听军令,遇敌便跑,一击即溃。”
“到时候更没有人能活着出去了!”
第190章
“唐笙。”方箬语重心长道, “你是治世仁臣,而这乱世,要的是酷吏。仁善在疆场上会被吞得渣也不剩。”
这是她第三回提醒她了, 大道理无需方箬再讲。唐笙应当能明白她作为统筹全局者必须要作出的取舍。
柴火早已烧完,更不用提木炭了, 帐内只比外边暖和些许, 唐笙觉得背脊有些凉。
她朝方箬行了个平级礼,打帘出去了。
走过面北的营寨,经过满是泥泞的街道,唐笙耳畔仍回荡着方箬的声音。她冷极了,不由得裹紧了秦玅观给她捎来的裘衣。
露在袖边的绒毛不再柔软, 唐笙摸到了不少硬块,垂眸时她看到了已经干涸的血渍。
唐笙想起了军士沾满血渍的面庞,捻去的血痂化作尘埃,风一吹便散了。
顺着血笳散去的方向,唐笙看到了破棚边无人收敛的尸首。
冬日里柴草烧了个一干二净, 能留下的也是穿不上棉衣的流民用来遮蔽身体的。这些死去的人连栖身的草席都没有,更不用说棺材了。
“太冷了, 城郊新坟都被扒开掏出棺材当柴火烧了。”属官小声说。
城楼边盘旋的乌鸦落下了, 挺着圆肚悠然自得地走向死尸头部。在它的身后,一双冻得肿胀开裂的手探了出来,眼冒精光的饥民缓缓靠近。
唐笙喉间缠上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细丝,正不断提拉, 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终于,细丝断了。
乌鸦衔走了眼球碎肉, 那双手扑了个空,饥民连扑腾哭号的力气都没有了, 无力地倒在了雪堆里。
“去,给个炊饼。”唐笙说。
身后的亲兵面面相觑,纷纷回避起她的目光——所有人都知道快断粮了,总想多藏着些,留着突围吃。
“大人,您瞧见了吗,这人身后的屋棚里还有人。”亲兵心虚道,“他们都是被丢弃在这的,要么年迈不能行,要么是冻伤的残废,他们自家人都不要他们了……”
战乱时,伤残年迈者与得病的妇孺都是被极易被家人抛却的。
人命轻如草芥,即便是体魄强健的,也很难在乱世中活下去。
唐笙想起了那日方十八的话:能不能突围出去,都是未知的。
可能在方箬眼中,这些人与城墙上的军士,甚至包括她自己,都会死,不过是早是晚的区别。
唐笙摸遍腰间,除了甲胄和兵刃没碰着任何可以吃的东西。
她是朝廷大员,是钦差也是参赞,可她救不了流民了。
连活命都成问题时,秩序崩塌也是迟早的事情。方箬所做的,不过是在给即将停摆的秩序续命,若陷入毫无组织的溃逃,便真的没有任何人能活下来。
唐笙垂眸,只得领着亲兵徒步回西城营地。
刚行几步便听到警钟。
她回首,城墙上的烽火却静悄悄的,连一点黑烟都发不出了。
疲于奔命的流民仰面躺下,望天痛哭。
这样绝望的日子,所有人都过够了。
这样的氛围令唐笙的动作变得迟缓。她拔刀转向,前进的道路却为人挡住。
“唐参赞,方大人有令,您不能再上城墙了!”属官挡在她身前,紧攥她的刀柄,“我们去就行了!”
“让开。”唐笙推开人刚行几步,身后又传来另一道声音。
“参赞……”匆忙赶来的弼马官见了这情形生怕触了她的逆鳞,每吐一个字都要斟酌,“您的坐骑,就是那匹河曲马,它,它死了……照方总兵的令,该将它……”
唐笙的脑袋嗡了声,思绪化作杂乱的丝线,纠缠成团。
指尖还留有抚摸马鬃时的触感,唐笙身形微晃,缓了片刻,低低道:“照军令办理。”
被她踩碎的冰冻咯吱作响,清亮的刀锋指向城楼方向。
“其余人,随我增援。”
*
弩床运作,缠绕的在杆的布条破开灰蒙蒙的天空,无数杆箭矢钉在梁柱与廊檐上,明晃晃地飘在空中。
今日进攻的这波丹帐人很怪,只发射弓箭却不见架梯攻城的步军。
窝在墙堞下的齐军探出脑袋,冻得通红的面颊布满雪霜。
“方大人,没有进攻!”兵丁惊诧道,“一个冲锋的丹帐人都没有!”
方十八推高冰冷的帽盔,顺着兵丁的视线望去,去看到了被风吹气的雪雾。
白茫茫的大地上干干净净,唯有临近天际地方有黑点在运作。
“奇了怪了,藏好了,不要动。”她道,“都准备好了,小心有诈。”
军士们又缩了回去,等待了两刻钟仍是没有动静。
身侧摞在城墙上当做掩体的石堆上钉着丹帐人一轮齐射带来的布条。
方十八扯下,瞧清上边的字迹后,从发丝到眉毛都要立起了。
“将这些布条都扯回来,不准流传!”她果断道,“箭矢要收回,百姓连布条带箭都交上来的,每集十发赏饼子半块!”
“快动起来!快!”
……
唐笙上城时,上边乱作一团。
方十八见了她心便吊了起来。
“不必再藏了。”唐笙摊开掌心,露出布条上的字迹来,“突围也要出其不意不是么,我若是能拖延些时间,也是益事。”
“你糊涂!”方十八骂道,“这种扰乱军心的话也信,这群畜牲就是要骗守将出去,好让我们乱了阵脚!”
唐笙敛眸,念起了上边的话:“腊月初六,辰正阵前相见,我们知道你们没粮也没柴——”
唐笙话音未落,手中的布条便被人夺走了。
后半句是“叫你们的主将来换粮换柴,大汗愿拿出诚意共议割地利事,你们缺的,要多少给多少”,唐笙早就看到了。
“丹帐人语言粗鄙,近似国书的也能写成这样……”方十八转移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