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叫方总督不必藏了,兵力全压上,这是最后一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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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笙随秦玅观进入学舍。
十八虽只在御林司念了几年书,但办起学舍来有模有样,朝廷拨下的银子同商人捐赠的都用在了刀锋上。
唐笙甚至看到了依照科举天字号试场建造的试舍,便利女孩儿们模拟科试。
“十八要好好赏一赏。”秦玅观低声道,“你说,我该如何赏她?”
她的声音只有唐笙能听着,唐笙避开旁人的视线,悄悄凑近了些:“我觉着,除了银钱和官位,还要允她吃上御膳。她馋御膳房的菜色可不是一日两日了……”
秦玅观当机立断:“朕赏两个厨子到她府上。”
唐笙头点得飞快:“御膳房那些膳食用材也不是寻常地方能买着的,十八又是个爱攒银子的……”
秦玅观:“她想用什么,到御膳房报上,从朕的食库里调。”
唐笙的头点得更快了,衣裳裹得太多,脑袋又小,人瞧着像是在个壳子里动作,分外可爱。秦玅观后仰了些身,确认无人能瞧见,探手捏了捏她的面颊。
“欸呀,好多人!”唐笙脑袋缩进了“壳子”里,小心翼翼地回望了眼,埋怨秦玅观的声音更低了,“陛下不正经。”
秦玅观也不与她辩,兀自行进,示意朝臣们跟上。
她今日带的全是身边的女官,有意叫孩童们瞧见。唐笙走得慢,得以一一瞧清她们。
权势真是天下最能颐养气度的东西,迈入学社的每位女官眼中都闪烁着锐利的光,交谈的也全是国家大事。
那官袍上的暗纹,刺绣精美的鸟兽补子,佩在腰间以示身份的香囊与牙牌,无一不彰显着华贵。
她们或执革带阔步向前,或扶长剑拱卫主君,或交叠着双臂面目和善地与幼童交谈,举手投足间皆是权势浸染出的庄重,叫人觉得不怒自威。
孩童们一路随行,听着她们谈论军报,辩论朝政,指点江山。
女官之中有人谈起了蕃西近来的连战连捷,说起了方大将军沙场点兵的威武气魄,也谈及了嗣君的大才,圣主之英明。
这些话有些是说给孩童听的,有些是说给秦玅观听的。平日里秦玅观不喜这些,如今却为了给稚子们埋下一颗种子,有意忍下了。
唐笙本想脱了披袍,好让自己显得威严些,衣裳刚解了一半便被秦玅观一个眼神打老实了。
再向前便是督学所在的正堂了,秦玅观并急着向“万世师表”牌匾下的孔夫子行礼,而是翻起了博古架上的教习范本。
“怎么打眼望去净是儒经。”拇指碾过书页,那些读烂了的字句浮现眼前,秦玅观眉心微蹙,“除了这些,也要添些旁的。”
督学作揖,恭敬询问:“求陛下指教!”
“经史子集这些都该学,多添史书,农商冶铸各家杂学多少也要学些。”她说得内敛,但足以学督听出话外音了。
正说着话,堂外传来通报,说是有要紧军报。
唐笙眼尖,当即端来交椅供秦玅观落座,接引女官面露喜色,步伐匆忙,还未入堂便呼喊起来。
“启禀陛下——”
“林帅与方总督一战擒双汗!辽东大捷,辽东大捷啊!丹帐大军悉数被擒,瓦格内乱,已有七部来降!”
秦玅观靠上交椅,双臂落在护椅之上,神色淡淡的。
皇帝不发声,朝臣也不敢说话,旁人并不知晓秦玅观在想些什么,但离她最近的唐笙能觉察到她每个细微的表情。
陛下的指节屈起又松开,如此反复了多回才停下来。
“陛下……”唐笙轻声唤她。
秦玅观抬眸,迎上她的视线,眼底眸光烁动。
“赏。”秦玅观扬起个志得意满的笑,声调却有些发哑,“大赏。”
唐笙抿着唇与她相视,旋即直身传达她的话。
“陛下有令,辽东一战,凡有功绩者——”她吸了口气,稳住发颤的音调,“大!赏!”
紧绷得氛围顷刻间松动,朝臣弹冠相庆,差役与宫人亦流露出内敛的笑意交换起眼神,就连懵懵懂懂的童稚也为这氛围感染大着胆子欢呼起来。
唐笙清了清嗓子,起头道:“恭贺陛下!陛下圣主宏才,平定边乱,建这盖世之功,扬我大齐国威!”
她撩袍跪了下去,众人相随,叩起首齐声恭贺:
“恭贺陛下!吾皇圣主宏才,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齐武宗一朝,国力鼎盛时也不过击得瓦格人退至塞外,二十余年不敢轻易南下牧马。此后经三守成之君治理,江河日下,竟显出日薄西山之势。若说大力革新,刷新吏治立的是“庆赏刑威,安民立政,布纲治纪,柔质慈民”之功,如今这封军报便是彰明了秦玅观“克定祸乱,善以兵征,辟土服远,以武定正”之功。
这一文一武,足以秦玅观泰华山封禅,日后加上“经天纬地”之谥了。
唐笙打心底的为她高兴。
“丹帐尚负隅顽抗,此刻庆贺,为时过早。”秦玅观并未被这震天的恭贺声冲昏头脑,缓缓道,“待到丹帐可汗率部来降,亦或者攻下丹帐都城再来庆贺,也不为迟。”
话音未落,长墙之外便传来了连片的呼喝声,一身罩甲的方家姐妹面上还沾染着血渍与灰尘,由人牵引着赶来堂上。
秦玅观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征询起唐笙。唐笙侧耳倾听,也有些不可置信。
跪作两列的朝臣与孩童回身看向来者不断靠近的方向,脖颈随之移动。
来者单膝跪下:“陛下,先锋营大捷,丹帐禁宫修门已破,丹帐大可汗纵火烧宫了!”
堂上鸦雀无声,所有人屏气凝神,等待着秦玅观开口。
修长的指节叩在交椅之上,秦玅观问:“是方将军叫你来报?”
“回陛下话,是!”
秦玅观终于笑了,这回是发自内心的笑。
“一日内,两封捷报。天佑大齐。”
“天佑大齐,陛下庇佑大齐——”堂下的督学叩首,带动众人高唱颂词。
“好了。”秦玅观摆手,重新板起了脸,“你们退下,留唐参赞议事。”
脚步杂乱,堂内重新静默时,秦玅观眉眼含笑,正凝望着唐笙的背影。
唐笙阖上们,视线与她交汇。
“陛下……”她兴奋得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秦玅观展臂,示意她上前。
唐笙刚靠近,触碰上秦玅观的指尖,眼前坐定的人倏地起身,扑到了她怀中。
“穿太厚了,别摔了!”唐笙慌忙托住秦玅观,感受着她一点一点圈紧她的脖颈。
陛下脱了厚重的裘衣身量还算轻巧,倒是她,衣厚动作笨重,托了好几回才勉强稳住身形。
“朕没做梦?”秦玅观叠声道,“我尚是清醒的?”
“是——”唐笙吃力道,“反正我是清醒的,手臂和心口是真痛……”
秦玅观终于舍得松手了,眼底藏着点点泪光。
“你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么?我高兴,也难过……”
唐笙望着她,思绪纷飞。她记起了梦中见闻,在秦玅观扑向她的那一瞬,又看到了庆熙十年那个鲜活的崇明殿下。
她的泪珠比秦玅观滑落得早。
秦玅观狂跳的心稍稍稳定,她擦拭起唐笙的泪痕,碰着她的面颊。对视不过片刻,唐笙便抱着她掉起了眼泪,哽咽着道:
“陛下吃了好多苦,幸好,幸好苦尽甘来了……”
第227章
林朝洛正由人包扎固定伤势加重的右手, 百无聊赖地瞧着周遭,打眼见着一队红缨兵抬着个长凳过来了,长凳中央还捆着个什么, 像是要杀年猪似的晃晃悠悠地过来了。
隔得远,林朝洛挑头对牧池道:“哪来的猪, 怎么瞧着没几两肉, 怎么够吃?”
鹤鸣叉着腰伸长了脖子,忽然笑了起来:“大帅,我就说您眼睛叫铳烟熏着了罢,那挂着的明明是个人!”
林朝洛眯眼,果然见那“猪”挣扎起来, 发出一阵沙哑的嚎叫。
“原是那小可汗。”林朝洛抽走捆木板的布条,自个扎好,往红缨兵放人的地方去。
“大帅!”亲兵们远远就冲她解释,“这小子不服软,压不过来, 索性就给他捆着抬来了!”
“我还以为你们猎什么了,今个儿能打牙祭。”林朝洛叉腰, 左手食指点着刀沿。
那库莫汗听得懂齐语, 气得额头青筋暴起,疯狂咒骂。
“狗叫什么?!”小旗踢了脚泥水,直击他的面门,“被俘了就老实些, 嘴巴这般不干净!”
达窝尔发出了杀猪般的哀嚎,落在地上的下衫拖在泥水里, 双手双脚都在挣扎,企图破开这长凳。
林朝洛抬脚踩住即将倾倒的长凳, 居高临下地瞧着他。
“我说,可汗,你能早些服输么。你早就兵败了。”
她这话比杀了他都难受,这耻辱的姿态叫达窝尔恨不得叫他将脸埋在溺水里溺死。达窝尔又挣扎了一番,喉头满是泥水的腥臭。
他终是哭了起来,用库莫语喊起了母亲,几乎要声嘶力竭了。
林朝洛收脚,撇了撇嘴角。
眼尖的鹤鸣瞥见了远处有军旗浮动,估摸着是方清露回来了,忙抬臂戳了戳林朝洛。
“本帅的臂护呢?”林朝洛会意,忙叫人拿东西来遮伤手。
她阔步上前,主动探手给方清露牵马,却见方清露黑着张脸直奔主帐。
“这是怎么着了?”林朝洛跟着人,忙里偷闲,用眼神问起夏属官。
夏属官指了指两马见挂着的密网里躺着的大胡子,小声道:“没抓着活的,这瓦格汗跟泥鳅似的跑了好几回,最后被俘,路上活活给自个气死了。”
“死的也一样,死的也一样。”林朝洛知晓方清露为何生气了,琢磨着如何哄人了,“就为了这事么?”
“死的军士过了总督大人定下的数目了。”夏属官擦了擦面颊上火药蹭上的黑灰,“我们劝过了,瓦格汗几个能征善战的儿子不是被抓了么,几条小鱼也能抵得上死鱼了。”
“唉——”林朝洛拍拍夏属官的肩头,“她跟自个怄气呢,我去劝劝,你们回去歇着罢。”
理清了原委,林朝洛更有把握了。她小心翼翼地掀开帐帘,探进脑袋。
彼时方清露正抱着她的茶盏喝凉水呢,见着她这样,气不打一出来:“你不是都问清了么。”
明明是句语调不善的话,可林朝洛听着,却莫名觉着她委屈巴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