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你几时见朕收回过成命?”秦玅观语调凉飕飕的,透着即将发作的预兆。
唐笙苦哈哈道:“我配不上这扳指——”
秦玅观丢下帕子,冷冷道:
“扳指而已,能买你性命了?”
唐笙垂眸,不敢说话了。
第32章
秦玅观赏的这扳指, 唐笙就是跑遍全京城的当铺,也不会有掌柜的敢收的。她该穷还是穷,还得继续借钱过日子。
但她不敢讲实话, 她要讲了,大概就活不过今晚了。
唐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面上还得装作高兴的模样, 叩谢天恩。
磕完头,许久不见的血条系统忽然蹦出来了。唐笙顺势瞥了眼秦玅观的生卒年,心下一惊。
秦玅观的寿命增长了!
先前唐笙看到的字迹是秦玅观会病殁于崇宁七年的九月初六,眼下字迹变成了崇宁十年的九月初六。
秦玅观的寿命延长了整整三年。
唐笙联想起六娘的伤,推测起原本的剧情线来:
原本的时间线里, 秦玅观极有可能遇刺受伤,亏损了寿命。她误打误撞改变了剧情,秦玅观成功躲过此劫,寿命就增长了。
唐笙大喜过望,连带着演出的高兴都变真切了。
秦玅观就着热帕子擦手, 一回首,唐笙正扬着嘴角看她, 一双柳叶眼泛着温润的光, 看得人心下一软。
“不过赏个扳指,你便如此高兴了?”
唐笙回神:“陛下的大恩大德,唐笙没齿难忘!”
秦玅观的手不自觉地覆上了左手拇指,却没有摸到扳指, 只得摩挲了两下指腹:“行了,朕不吃溜须拍马这套。”
太阳落山后, 天冷得格外快。军士陆陆续续抬来三个炭盆,将整个帐子燃得暖洋洋的, 又送上了晚膳。
秦玅观这几日精神绷得紧,加之见过了形形色色的尸首,本就少有的食欲变得几近于无了。唐笙故意在她面前吃得特别香,秦玅观才勉强用了半碗汤羹。
晚间,唐笙请示秦玅观,询问自己能不能和方家姐妹们一道休息。
秦玅观一句话便将她顶了回去。
“朕没见过有榻不睡,硬要回去躺门板的。”
想想也是,她这伤胳膊伤腿,要回去躺门板,那还真跟死了一回没差了。
于是,她便硬着头皮在秦玅观这边住下了。
秦玅观觉轻,多数时候都是阖目想事。唐笙躺下后,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惊扰了秦玅观思考。
军营里女眷颇少,秦玅观也没带专职侍奉的,晚间递送物件颇为不便。因而军士们就没将膳食撤下去,而是一直搁置在火盆边温着,以便秦玅观取食。
唐笙嗅着肉香,越来越饿,秦玅观却越来越恶心。
喉间发痒,秦玅观倚榻咳嗽,不想却躬身干吐起来。
唐笙吓得赶紧掀被起身,拖着瘸腿端盆送水,忙出了一脑门汗。
秦玅观胃里本来就没食儿,伏身吐了许久也没吐出什么。再次躺下时,整个人都因为痛苦泛起了红晕。
“你饿么。”秦玅观沙哑道。
困得直点头的唐笙脑子犯了糊涂,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秦玅观并未看她,只道:“将温着的那些都用了,朕闻着犯恶心。”
唐笙听了,将东西都搬到了边角处,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干净。
秦玅观眉头依旧紧促,她道:“将这些碗碟都丢出去,丢得越远越好。”
唐笙又端着锅碗瓢盆,一瘸一拐地丢了个干净。
回来后,唐笙又用衣袍扑起了余味,掀开帐帘透了一会气,秦玅观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彼时唐笙已经被折腾得睡意全无,再次坐回短榻,浑身的伤口都疼得钻心。
她躺得艰难,听觉格外灵敏的秦玅观听到了阵阵抽凉气的声音。
半响,秦玅观觉察到了唐笙的视线,一偏首,唐笙果真巴巴地盯着她。
“讲。”秦玅观言简意赅。
“陛下,您嗅不得油腻的味道吗?”唐笙问。
秦玅观静默良久才道:“不是嗅不得,是总会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来。”
她的语速很慢,带着痛楚的鼻息声,听得唐笙心也跟着揪了揪。
“与肉有关?”
秦玅观嗯了声,鼻音很重。
唐笙很谨慎地保持着距离,不乱打听秦玅观的私事。秦玅观不说,她坚决不问。
她本以为秦玅观不会再说了,秦玅观却在静默了一阵后,讲起了早年的事情来。
“庆熙九年,豫州大旱,赤地千里。”秦玅观一阖眸,眼前便能浮现那样的场景。
到处都是裂开的土地,两拳并拢都能塞进裂开的地缝里。地方都府在放粥,百姓还是成片成片饿死在县衙前。活下来的孩童和富贵人家门前的野狗抢食,沿街都是饿得浮肿的乞儿。
“古书上说,‘人食人且尽’,朕是亲眼见着了。”秦玅观眸底的光点在昏暗的烛光中闪烁,“你读过《菜人哀》吗,从前朕不信,后来才发觉,诗上说的都是实话。”
秦玅观语调里藏着倦意,念起《菜人哀》来,更显悲凄。
“岁大饥,人自卖身为肉于市曰菜人。有赘某家者,其妇忽持钱三千与夫,使速归。已含泪而去,夫迹之,已断手臂,悬市中矣。”秦玅观叹道,“生葬肠中饱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
“朕见过野狗刨食人尸,也见过易子而食。百姓有亡者埋尸于野,不日便被人掘食,所以家有亡故者,需得守着墓穴。”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带来的冲击力让唐笙久久不能忘怀。
她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场景。
唐笙望着秦玅观,却见她阖着眼,好似已经睡去。
“所以,您用膳时总会想起那样的场景?”唐笙轻声道。
秦玅观喉头发出一声极轻的应和,听着近似轻浅的呜咽。
唐笙心颤了下。
“回京后便吃不进饭了。”秦玅观道,“时间久了,也就成了习惯。”
古代缺衣少食,唐笙是知道的,但她从来不知道粮食竟紧缺到了这种地步。
念书时,老师曾说过“无农不稳”这个词。古代之所以如此重视农业生产,正是因为粮食对于人无比重要。衡量一个王朝是否处于盛世,就是要看老百姓能不能维持温饱。
历朝历代,即便是在极尽豪奢的禁宫,皇亲贵胄的残羹冷炙最后也都会被宫女太监们分食完。宫廷尚且如此,民间多数时就连维持温饱都很艰难,因而才有那么多百姓搭上一切也要将儿女送进宫去当牛做马。
“陛下您是明君。”唐笙温声唤她,“您知民间疾苦,这已经很好了。”
秦玅观未曾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帐顶。
唐笙记不清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了,只记得醒来时帐中已经无人了。
*
除夕将至,宫内和宫外氛围都很凝重。
秦玅观在除夕当天得了长郡来的奏报眉心才舒展了,宫内的裴太后和众宗亲却都还处于剑拔弩张的氛围中。
宫内张灯结彩,表面喜气洋洋,实则暗流涌动。
民间只知二十七夜有瓦格细作混入城中同京都守备军激战了一个晚上,眼下动乱已经平定,除了旧有宵禁外,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
而宫内却流言四起,有传秦玅观病重昏迷储位空悬的,有传秦玅观已经驾崩太后为了为弘安公主铺路秘不发丧的……
这些留言里有条最最离谱的,说秦玅观同自个养在宫中的情人私奔了,先前称病都是装的,为的就是能和情人终日厮混。
前几条秦玅观面不改色地听完了,最后一条,秦玅观闻言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头,硬是语塞到轻笑了声。
唐笙和女卫们憋笑快憋出内伤了,硬生生被秦玅观一个眼神吓得收了嘴角。
秦玅观又问起了宫内的情况。
方箬道:“太后下令,所有宗亲和在京近臣,除夕赐宴都必须到场。”
秦玅观摩挲佩剑,视线低垂:“意料之中,太后要有大动作了。”
“您要回宫吗?”方箬试探道。
秦玅观倚上太师椅,难得露出一丝懒散:
“不急,弘安一年中也就这几日留宿宫中,太后的舐犊之情,也就这几日能抒发,朕何必去做那个搅了人家母女情深的恶人。”
唐笙嘴角耷拉了些,她是不信秦玅观的话的。
她觉着,陛下单纯是想看戏——稳坐钓鱼台,等着最后出场,一锤定音。
这滋味不要太爽了。
*
暮色宛若缓缓降落的囚笼笼罩住禁宫,明明是个喜庆的日子,可宫内每个人的面上都没有笑意。只有不谙世事的孩童偶尔露出笑颜,但很快就被家人呵斥一通,难过地抿紧起唇角。
千秋殿的钧天广乐飘扬得很远,往年酌金馔玉一派和乐的场景并未上演,身着燕居冠服的裴太后一驾临,整个大殿陷入了死寂。
裴音怜敛眸,一双丹凤眼二分开,八分闭,显出些慈悲来。跟在她身后的弘安公主妆容明艳,华贵非常,仪态虽然老成,但眼神却明澈烂漫。
“皇帝风寒未愈又添新疾。”裴太后道,“赐宴便由哀家来代理了。”
丹墀下一片哗然。
昨日裴太后要求所有朝臣和宗亲必须到场已是激了众怒。
零星几个辈分高的宗亲委婉表达了不满,禁军当日便于他们在京的宅邸安了家。朝臣那边,裴太后甚至将病重的沈老太傅抬进了宫,一下便堵住了悠悠之口。
大臣是敢怒不敢言,宗亲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至此,除秦玅观外的整个大齐核心领导阶层都到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