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好一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秦玅观扬起了笑,眼底却没有温度,“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你觉得朕是朱由校,你要做杨涟?”
唐笙并不知后半段,只是轻轻摇头:“微臣绝无此意。”
秦玅观指节发力,将她的下巴捏得更紧了:“离开刑讯室那日,你眼底分明有恨意。”
唐笙道:“当时是有不忿,可如今没有了。”
面上的力道松了,唐笙垂下眼眸。
颅顶传来秦玅观清浅的声音,似是声轻叹:
“朕情愿你有做杨涟的野心。无论你信与不信,朕都不是朱由校。”
唐笙托着瓷碗退下后,方汀才从暗处走出来。
“陛下,您大可同她直说您的难处,毕竟您从未下令刑讯她。”
秦玅观翻过折子,淡淡道:“说与不说皆是一样。朕确实允了方箬审问她。”
“还是有所不同的。”方汀答。
秦玅观蹙眉,方汀旋即噤声。
第40章
唐笙晚间走的急, 窗未关紧。掩上门,她一眼便看到了被风吹乱的字帖。
桌案上摆着一本医书和一方缝了一半的香囊,唐笙顺手取来压住整理好的字帖。
这些东西都是半月前宫娥们替她搬来的, 唐笙养伤期间从未碰过,如今再触碰, 却生出种恍如隔世之感。
屋内燃着炭盆, 唐笙静坐了许久,起身给窗缝开得更大,随手将字帖丢了进去。
火舌燎上了宣纸,那些逐显风骨的笔画很快化成了灰烬。
视线里,摇曳的光点氤氲成模糊的光团。
唐笙一眨眼, 脸颊便有了凉意。她偏首,用手背拭去了泪痕,空着的那只手摸到了缝了一半的香囊。
这本是她缝给秦玅观的生辰礼,现下她却不想送出了。
指尖越过柔软触碰到了圆柱状的东西,唐笙转身, 将用绢布包裹的东西取了出来。
那是腊七夜秦玅观烧了一半的御马图,画上的秦玅观的面容已被烧去了大半, 五官里只有双眼是完整的。
唐笙的视线穿过了画上的眼睛, 又看到了今夜捏着她下巴问话的秦玅观。
她那双眼睛又凉薄又幽暗,总是带着对下位者的审视,食指玉扳指的凉意渗过肌肤,冰得唐笙心中发麻。
唐笙今夜被迫同她对视, 眼底蓄着泪光,秦玅观凝望了片刻才移开视线, 松开了她的下巴。
一个下位者,敢对君王心生怨恨, 想来秦玅观应是觉得诧异和可笑的。
唐笙收起画卷,塞到犄角旮旯里,将香囊丢进了炭盆。
白烟阵阵,安神草药灼烧的味道略有些呛鼻。唐笙关上窗,等到东西烧干净了才重新打开透气。
秦玅观睡前听得方汀奏报,拧帕子的手一顿。
“只要不走水。”秦玅观将帕子丢进铜盆,溅出一圈水花,“她爱烧便烧去吧。”
宫娥跪在她脚榻前脱去了她的翘头履,大气不敢喘一声。
“陛下,明日早朝要带她吗?”方汀小心翼翼道。
秦玅观倚上厚实的褥子,挥手打下了帐帷。
方汀不便再问,老老实实行了个礼退下了。
同她一道出来的宫娥退出寝殿后小声问道:“姑姑,那陛下的意思是,明日不要叫唐医女了吗?”
方汀叹息:“你们呀凡事多学着吧。”
*
翌日清晨,睡梦中的唐笙被叩门声吵醒。
她匆匆梳洗了一番,整理好官袍,前去开门,却见太医院的几个医官分列在门前。
见她开门,男医官缩头缩脑躲到了一边,女医官们则围了过来。
“诸位大人,这是怎么了?”唐笙问。
“今日是会诊。”女医官道,“年后陛下身子一直不太爽利,我等研讨一番,已将每月一次的会诊改成两次了,今日便是第二次。”
既是公事,唐笙作为御前女医必然要参加。
一众太医在宣室殿前候了半晌终于被传了进去。
彼时秦玅观正用着早膳,满满一桌东西,她就挑了碗燕窝在用,且半天才用上一口。
太医们诊脉后战战兢兢地询问,秦玅观极少开口,几乎都是方汀在答。
“陛下上次高热是在什么时候?”
“初七和初八夜里。”
“陛下胸闷是在什么时候?”
“昨夜子时。”
……
唐笙品出味来,听了微微抬眸,御座上的人却轻咳一声,吓得众人立即收声垂眸。
“几时了。”秦玅观擦拭着唇角。
“回陛下话,辰时三刻了。”方汀答。
“上朝。”秦玅观道。
今日叫的不是大起,秦玅观未着冕服,只在鞠衣上添了件大衫。方汀见她要起身,匆匆取来燕居冠。
“陛下——”女医官趁着秦玅观戴冠的功夫进言。
“臣等忧心胸闷之症会演化成心悸,还请您多多保养圣体,出行时带上医官。”
秦玅观不喜男人近身,随侍皆是女子,整个宣室殿就留了几个做粗活的太监。她要是点医官出行,那显然就只有挂着御前头衔的唐笙可以随驾了。
众人的视线汇聚到一处。
唐笙出列,谦谨回话:“启禀陛下,微臣虽顶着御前的头衔但医术着实驽钝,不堪大用……”
前些日子给唐笙医病的女医紧跟着出列:“微臣愿同唐大人一道随侍。”
衣着齐整的秦玅观回眸:“朕何时允了医官随驾。”
众人噤声。
带着四合如意云纹的明黄色衣角掠过众人。
方汀挥手朝身后人道:“唐大人、柳大人,跟上呀。”
秦玅观听见了,但未曾作声。
这几日,天气已然转暖。秦玅观觉得舆车闷人,都是乘步辇早朝的。
禁宫的梅花开至尾声。
御辇经过连片的梅树,落英缤纷。秦玅观的肩头也落了些,她瞥见了,却未曾掸去。
行至宣政门,众人步伐渐缓。
秦玅观下辇,身上的残花落了。
今日殿上议的是前几日叫大起商讨的立储咨文。
宗□□整理的年龄在六至十二岁之间的男女宗亲多达二百位,除却远亲和出生卑微的,还有百二十余位。
秦玅观朱笔一挥,留下了一半供朝臣推选。
这六十个人包含了各派势力,朝臣和宗亲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不是驳斥这个的立储资格就是内涵那个的血脉卑贱。
秦玅观各打五十大板,顺势将这六十人又裁成了一半。吵到一半的大臣和宗亲这才回过味来,定睛一瞧,这三十个人里女子已占了三分之二。
期间,秦玅观把玩着念珠,许久才说上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对于他们争吵的话题没有任何有效表述。
唐笙离她离得不远,回眸时瞥见她正用茶盏盖在茶沫上画着画。
丹墀下的大臣明里暗里对骂了半晌,秦玅观才叫了散朝。
路上唐笙碰上了海曙,却没瞧见和她形影不离的云霞。
海曙望见她,眼中闪着泪光。
唐笙心觉不好,但也不便和她说话。
今日是二十四节气里的雨水天,回宣室殿的路上,天上渐渐聚起了阴翳。
细雨绵绵,湿了衣襟。方汀在秦玅观下辇时撑上油纸伞,扶着她入殿。
秦玅观在雨幕里回眸,望见了奔向唐笙的海曙,脚步微顿。
她顺着海曙奔走的方向,瞧见了身姿娉婷的唐笙。
唐笙一身柔蓝圆领袍,前襟坠鸬鹚补,撑着伞立在烟雨里。
雨滴聚拢在她的周遭,汇成质感棉柔的帘幕,朦胧了身影。
她微倾身寻找着海曙的踪迹,旋即提着裙摆朝她走去。
油纸伞倾斜,罩在了海曙头顶。
“陛下——”方汀轻唤秦玅观。
秦玅观回神,迈向内殿。
唐笙虽有她翻案,但也保持了谨慎,私下不与宫娥会面。她在中庭同海曙说话,正是为了避免落人口舌。
经此一遭,唐笙成长不少。
秦玅观望着明窗外沿廊落下的雨柱,低低道:“阖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