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斗篷。”
方汀取来斗篷替她披上,仔细整理平坦,指尖将触到系带, 便被秦玅观避开了。
秦玅观不喜近身衣物被人触碰,尤其是脖颈间, 在她幼时方汀还常替她整理交领, 现今触碰一下都难得。
“更深露重。”方汀道,“奴婢在轿上放了薄毯,陛下记得盖于膝上。”
秦玅观将帽檐拉到最低,遮住了小半张脸:“知道了。”
方汀送她上轿,望着队列行远, 眼皮跳得厉害——秦玅观还未病愈,这个时辰出去,她总觉得不大安稳。
她招呼来宫娥:“告诉唐大人,今日无需值夜了。”
语毕,方汀又探出身, 望了眼宫道上的轿辇。
离得远,连片的灯笼聚成了模糊的光团, 在暗夜中摇曳。
道旁的长明灯还未换烛, 燃到了这个时辰,已见阑珊,随从仔细照亮轿夫足下的路,生怕一个不小心磕碰了轿中人。
这个时辰, 整个禁宫只有负责巡查的侍卫还在外头,小轿行至分隔禁宫腹地和外臣办差处的端午门, 门楼上的禁军见了令牌,匆忙下钥开门。
出了端午门, 小轿一路向西,停在了刑部办差处。
沈长卿等候已久,秦玅观刚迈步进门,便见了礼。
“带路。”秦玅观对一身便服的沈长卿道。
随从跟在她们身后,又在秦玅观的示意下守在刑部大牢前。
留守的差役正在吃酒划拳,听闻脚步声匆匆拿起佩刀上前。
见来者一个便服,一个斗篷遮面,想要呵斥又不太敢。
这个时辰还能随意进出刑部的显然不是寻常人,但他们又未见着什么彰显身份的物件,于是畏畏缩缩地叫醒了呼呼大睡的领班。
领班一脸不悦地扶着折沿帽上前,见了来者立马变脸,谄笑着行礼:
“诶哟,原是沈大人!来啊,快搬椅,倒茶来!”
沈长卿拂过不知哪里落下的丝网,引着身后人向前。
“不必了,钦犯杨澍现在何处。”
“回大人话,卑职接了命便将他移到了若卢狱,六人一班看管着。”领班躬着身小跑着走在侧面,“您这边请。”
若卢和都船都是关押高官的狱所,关押环境要比寻常人犯的好太多了,看管也更加严密。
秦玅观料定杨澍未吐实话,在他受刑后,便令人将他丢进了都船狱,医好了他的伤,让他享受安生日子,许久才刑讯一次。
到了地方,沈长卿接了钥匙开了锁。
杨澍听见声响,胆怯地望了眼狱门,口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边摆手边退往墙角。
秦玅观摘了帽,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杨澍浑浊的眼睛微转动,一直维持着摆手的姿势。
“他疯了?”沈长卿回看领班。
领班颔首:“疯了挺久了。”
“你们忙去吧。”沈长卿对领班和差役们道。
领班边退边悄悄打量两人的身影,不敢多言。
牢房里只剩佩剑的沈长卿和秦玅观了。
沈长卿扫净长凳,秦玅观隔着斗篷落座,环顾四周:
“昨日裴敬山死在了狱中。你在这住得倒还舒适。”
杨澍的手垂下了。
“眼睛睁得越久,越觉得活着比死了好受多了,不是么?”秦玅观道,“朕不知他们带了什么话给你,让你突然翻了供,又有了求生之望。只是,他们说的保真吗——”
“保真的话,裴敬山又为何会暴毙呢。”
杨澍颤抖起来,又装出了一副发病的模样。
秦玅观敛眸:“眼下,除了朕,没人能保住你那些个外室和儿孙了吧。”
杨澍忘了颤抖,猛地睁大了眼睛,呜呜噎噎发出声声哀鸣。
他造反前便将养的外室和几个私生子藏好了,为保全血脉做了万全打算,最后还是被秦玅观抓着了。
“你应该知道,是谁下的手。”秦玅观睥睨着他,“这不是你装疯卖傻就能躲过的。”
“你可以疏通关系,割舌,拶指——”秦玅观的视线扫过他被拶子夹得血肉模糊的双手,“可如今这般,定是变了天,他们说的话,还作数么。”
杨澍的喉音更浑浊了,他去抓秦玅观的袍角,秦玅观后退一步,让他扑了空。
“手不能握,口不能言,便用嘴衔着笔写下来。”
杨澍点头。
若卢狱里有供钦犯消闲用的纸笔,沈长卿将案上的东西丢给他。
杨澍衔着笔跪伏于地,落笔扭曲,许久才写下四个字。
“杀弟囚父”
秦玅观捏皱了纸,倏地抬头。
地上另一张供词书了一半,上有“汝母”二字。
杨澍对上他的视线,仰起头来,笑得瘆人。
他挣扎着起身,沈长卿抽出佩剑,横在他身前。
杨澍的动作宛若行尸走肉,渐渐靠近,口中重复着相同的声音。
他舌头被割了大半,沈长卿听不清字音,只能回望秦玅观,等待御命。
秦玅观却听懂了他的话。
他在说:
“汝母万恨……”
汝母恨汝,汝母有万恨。
手中的剑被人夺去了,沈长卿唤道:
“陛下——”
兵刃破开血肉,令人头皮发麻。
血液喷薄,溅上了秦玅观的脸颊。
杨澍眼睛了充血,恨意不散,想要和秦玅观对视,双腿却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
秦玅观并未就此罢手,而是步步逼近。
让兵刃刺穿了杨澍的躯体,他如烂泥一般倒了下去,伸手去抓秦玅观的袍角。
利剑抽出,杨澍的手滑落在地,在她的衣袍上留下带血的掌印。
沈长卿握着的剑鞘掉落在地。
她是文臣,从未这么近距离地见过秦玅观亲自动手杀人,一时失声。
血珠汇聚于垂落的剑锋,随着秦玅观的步伐滴了一路。
秦玅观拾起剑鞘,面无表情地阖上,将佩剑交还给沈长卿。
沈长卿接了,回神后手心湿黏。
她翻过手,看到了鲜红的血渍。
“与茶馆一案有关的,全部处死,不用等到秋后。”秦玅观道。
“那说书人呢,他未及弱冠,照律,不该杀的。”沈长卿垂着眼眸,浅声问。
“杀。”
她再抬眸,秦玅观已整理好斗篷,垂首出了狱门。
披着斗篷的人经过,差役们的目光聚拢一处,目送着她和沈长卿远去。
血味渐浓,差役们前去查看,皆是一惊。他们正要喊人,却被领班按住。
*
秦玅观坐在轿内,就着轿帘飘动时洒进的月光擦拭指节。
帕子很快染满血渍,手心却还是湿粘一片。
秦玅观丢了帕子,又从怀中摸出了一方。指尖的血迹缀下几点后,秦玅观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将帕子放回了衣袖中。
一直候在宣室门前的方汀没想到秦玅观回来得这样快,忙叫人去叫唐笙值夜。
睡了一半的唐笙被人拉起,哀哀怨怨地拾掇完了。她候在寝殿时,秦玅观正由方姑姑打帘下轿。
她立起身,方汀忍不住惊呼了声。
“陛下,您,奴婢去传——”
“不必了,朕未伤着。”秦玅观低低道。
殿内明亮的灯火照亮秦玅观面颊,等候在殿的唐笙前去迎驾,抬眸时瞥见了满身是血的秦玅观。
“陛下……”唐笙呢喃。
秦玅观衣袖带风,经过唐笙时,她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愣着做什么,打水去!”跟着入殿的方汀焦急道。
唐笙正要退下,便有宫娥捧着铜盆入内了。方汀拧了帕子跪在秦玅观身前替她擦拭。
秦玅观接了巾帕拭着手:“下去。”
方汀听令后退,却用眼神示意唐笙上前。
她是值夜的,照理,确实不该随她们退下。
唐笙忐忑上前,轻轻扯动秦玅观手中的巾帕。
秦玅观指节松开,巾帕落在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