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血渍在清水中扩散,很快便染红了整盆水。
唐笙拧干,呈上去,指尖也染上了血腥味道。
她微仰着首,看着秦玅观,看到了她衬衽上的血渍。
鲜血自下溅上,从她的下颌一直散到面颊。
方才秦玅观进来时,唐笙心脏骤停,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平叛那日的刀光剑影。
“陛下?”唐笙轻声唤她。
秦玅观垂眸,眼圈泛红。
与唐笙从前见她诉说唐简时泛红的眼圈不同,那时候秦玅观眼底还留有余温,眼下却透着彻骨的凉寒——恨也好,痛也罢,唯独和难过不沾边。
“陛下,您真的未曾受伤吗?”唐笙接过她指间的帕子,小心翼翼擦拭着。
秦玅观摊开掌心,放平于膝:“谁能伤朕——”
“不过是,朕杀了杨澍罢了。”
联想起她身上的血渍,唐笙微讶,眼底流露出了惧色,眸中的光点轻晃。
“您……”
离得这样近,她的神情尽收于秦玅观的眼底。
唐笙被她的眼神吓到,下意识垂首,避开了她的视线。
秦玅观知道她想说些什么,微敛眸,摊开掌心,将双手置于唐笙面前。
她的右手原本满是血污,如今双手全被唐笙擦拭干净了。
唐笙被迫去看这双白皙修长的手,并未瞧出什么异样。
“朕亲手杀了杨澍,下令处死了与其言论相干的一众人。明早将被朕处死的,至少有二百人。”
“朕这双手,从未擦干净过。”
秦玅观哑哑道:“你该害怕,不必强装。”
唐笙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恐惧宛若虫蚁,慢慢啃噬起她的整个心来。
唐笙的反应在秦玅观意料之中。
她淡淡的笑了,垂下了手。
秦玅观慢条斯理地擦拭起面颊的血渍。
将要起身时,却听到跪地的医女,颤声道:
“杨澍是叛臣,您该杀他……”
她的声音像是悬于寒夜中的细线,稍有不慎便会被风吹断。
“您是主君。”唐笙强忍着畏惧抬眸,“您不滥杀无辜,您……”
第45章
“您是主君——”
说这话时, 唐笙喉头烧着,视线也不由自主的模糊了。
说不惧怕是假的,秦玅观手刃了叛臣, 满身血腥气。自她进殿时,唐笙的心就没有平静过。
可她不知怎的, 见到秦玅观意料之中的笑, 整个人都随之难过起来。
她控制不住地颤抖,秦玅观眼底的失落也愈来愈浓重。
唐笙总觉得,她如果不说话,秦玅观一定会变得更难过。
心底有道声音告诉她,错过了这次, 秦玅观可能再也不会同她多说什么了。
唐笙忽然畏惧起这种感觉来,她颤声说出那些话,心反而平静下来。
“是么。”
秦玅观冰凉的指节触碰到了唐笙的面颊。
唐笙抬首,视线从秦玅观袍角的血掌印移开。
她的下巴被人托住。
秦玅观俯下身,轻捻指腹, 拭去了她的泪痕。
她的动作那样温柔,恍惚间, 唐笙短暂地忘记了她身上的血渍。
淡淡的血腥味拢住了唐笙, 秦玅观交领处的血迹放大了,她望着连串的血珠痕迹,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秦玅观没有强迫她对上她的视线,唐笙低垂下着眼眸, 不敢再望她。
片刻后秦玅观便松了手。
唐笙躬身,心跳逐渐平复——她知道秦玅观并不信她。
*
临近万寿节, 宫人们这几日变得格外忙碌。
秦妙姝也要在万寿节后回府了,黏母亲黏得更紧了。
虽说她也住在京中, 但肯定不及这几日和母亲同食同寝来得快活。
今日晨起,暖炕上的小案多了些新鲜果品,秦妙姝洗漱完便盯上了。
她探手去取,却被裴太后用香匙打了下手背。
秦妙姝缩了回去,倚到了母亲身侧。
她有空位不坐,非要跟裴太后挤一边。
“今日皇姊要来吗?”秦妙姝抱着母亲的胳膊,委屈道。
裴音怜捏起圆灰押,换了香篆模,加了几匙不同色调的熏香。
“今儿又不是初一十五,陛下怎会来。”裴音怜淡淡道。
“那是什么嘛?”秦妙姝软着嗓子晃起了母亲的胳膊。
“嘶——”裴音怜蹙眉,回望女儿,“把哀家的香印弄坏了!”
“阿娘……”秦妙姝嗓音更软,巴巴地看着母亲。
裴太后无奈地扫去灰,重印了一枚:“今儿是什么日子,你忘了?”
秦妙姝眨巴眼睛,一副想不出来的模样。
“你兄长……”
“噢……”秦妙姝想起来了,“他啊。”
“等会贡品上案,你拜上一拜。”裴音怜道,“这是你父皇的遗命。”
秦妙姝撇嘴,不情不愿:“好虚文,年年都这么祭,可他甚至不是今日死的。”
裴太后捂住她的嘴巴,用眼神谴责了下她。
秦妙姝不说话了。
“拜一拜的事,又用不着那样张扬。”裴音怜刮了下女儿的鼻子,“莫要躲懒。”
秦妙姝敛眸,乖乖等母亲忙完,在神龛前敷衍地拜了拜,也算是祭过了。
想起这个兄长,秦妙姝就直皱眉头。
他自小没了母亲,又是皇帝膝下的嫡出独子,庆熙帝宠他宠得打紧,可以说是从出身起就将他带在身边教养,年满八岁时便将他立为了皇太子。
金陵江家人才辈出,先后的一双儿女也是天资聪颖,独得庆熙帝宠爱。秦妙姝记事起,便一直被他们盖了一头,可以说她和母亲,一直活在先后和其子嗣的阴影中。
秦玅观作为长姐同她年龄差的大,为人又淡漠,后来又做了皇帝,秦妙姝一直同她亲近不起来。而秦承祚呢,常:用鼻孔看人,性格顽劣,骄纵异常,秦妙姝又惧又怕。
皇室婚嫁得早,她兄长十岁出头便已成婚,之后又纳了几个妾室。再后来又被太监蛊惑着沉迷女色,身体逐渐就差了。庆熙帝责骂了他几回,他反而将怒火撒到宫女太监甚至是亲眷身上,但在前朝仍维持着一副贤良的储君模样。
秦妙姝那时不过六岁,撞见过几次兄长发火,吓得连问安都不敢去了。
所幸,她这兄长十来岁便因胎中带的病死了,秦妙姝的日子才逐渐安生起来。
只是,秦玅观却成了受罪的那个——秦承祚死在了秦玅观生辰那日。
他去取几日前亲手为秦玅观抄写,供奉于宝华殿的祈福经书,却因痫症死在殿中。
庆熙帝闻讯大恸,辍朝十日悼念亡子,亦将怒火发泄到了她皇姊身上。
秦妙姝就曾听过庆熙帝亲口说过,是秦玅观克死了皇太子。
庆熙帝在位时,秦玅观便再未庆过生辰。
秦妙姝虽畏惧她这个冷面的皇姊,但忍不住同情她——年幼时母亲便因生育皇子难产而死,及笄后父亲又未曾给过她任何关怀。到最后,连生辰也过不得了。
她幼时曾想着去皇姊府里悄悄替她庆生,可几次都被母亲摁下了。
母亲对她说,她若是去了,她们娘两的日子,只会比现在更难过。
秦妙姝及笄那年,庆熙帝得了仆击之症,朝局顿时混乱,瓦格人也大举入侵。
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候,她那被冷落的阿姊成了定海神针,也在之后被立为了古往今来唯一的皇太女。
再后来,庆熙帝驾崩,皇太女登基。
秦妙姝暗自开心,她和母亲也算熬到头了。
她皇姊的生辰登基成了天下人同庆的万寿佳节,齐承祚的忌日也被挪到了她生辰前三日,在遵从先帝遗命的前提下,允许宗室私下祭奠。
从前没人会怀念这位先太子,宗亲又不得不碍于先帝遗命做做样子。这几年秦玅观继位,宗室里却多出了许多悼念先太子的言论。
秦妙姝觉得着实可笑。
不过,时至今日,秦妙姝早就淡忘了那些恩恩怨怨。
她盯着撤下的瓜果,追着姑姑出了殿。
望着她身影的裴音怜无奈地叹了口气,低低道:“还是稚子心性。”
容萍笑着应声:“这不正是娘娘期盼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