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裴太后抿唇笑了:“她要吃便让她吃罢,你去同春明说一声,擦擦香灰便是了,不计较这个。”
“嗳。”容萍应声。
*
宣室殿内,三法司众臣跪了几溜,将秦玅观的书房塞得满满当当。
古来便有立春至秋分不得奏决死刑的惯例,正月、五月、九月更是断屠月,亦不得随意处决人犯,更何况万寿吉日便在几日之后,凡事讲究个积攒福德,亦不可随意杀人。
这几日三司连用刑都慎重了许多。
秦玅观昨夜一道御命,处决名单便又添了快二百人,若是遵从御命即日行刑,实在是不吉。
三司官员左右为难,只得来劝谏皇帝。
“陛下,《礼记》有言,‘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用始行戮’。”刑部侍郎引经据典,“更何况‘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四政若四时,通类也。天人所同有也。庆为春,赏为夏,罚为秋,刑为冬。’眼下春已立,又在正月,陛下寿辰也在这几日……”
秦玅观不愿听这些,她转着扳指:“一定要等秋后么。”
“陛下,秋后问斩是惯例。”
秦玅观冷冷道,“京中竟有茶馆明目张胆散布流言,不即刻斩杀,国法何在,皇室颜面何在。”
流言至此,朝臣竟无人陈奏,实在是荒唐。秦玅观话虽内敛,却着实敲打了一番诸臣。
“朕今日便要清了死牢。你们若是觉得大狱空旷,朕也不介意多丢几人进去。”
众臣交换了眼神,谁也不敢再劝了。
秦玅观叩响书案,念珠滑落:“正月一过,主谋曝尸城门,以彰国法。”
“是——”
朝臣们应得稀稀落落的。
方汀目送着朝臣们远去,入内给秦玅观换茶盏,几次欲言又止的抬眸都只换来了秦玅观的漠视,便不敢出声再劝了。
秦玅观似是倦了,阖上了眼睛。
寂静的殿内回荡着念珠碰撞的声响。
日晷落影缓缓移动,指向了午时。
日头高升,主刑官在额前搭了个凉棚,抬头望日。
“大人,一次性杀这么多吗?”差役凑了过来,低声细语。
主刑官低头,赏了他个不耐烦的眼神:“你几时见过陛下收回成命的——”
“带人吧。”
差役小跑着下去传令,狱卒们便压着人犯出来了。
他们许久没见着阳光,好些人走路都不大望得清了。
不久,刑部大牢和临近的大狱前,已跪满了人犯。
所有人都在等待炉中的那一炷香燃烬。
那袅袅烟丝,寄托着囚犯的一线生机。
可奇迹并未出现。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主刑官员高声唱令,无数道长刀在同一时刻落下,鲜血顺着石凼流淌。
第46章
春日里药膳进得多, 几场家宴并着万寿佳节,鸿胪寺和膳房采买不到的药材皆由太医院拨了,如此一来, 太医院亏空了不少。
这几日户部的款拨下来了,医官们清算起开年来的药材亏空, 也预备起日后的用量。医官们忙得焦头烂额, 连唐笙也被抓来帮忙。
唐笙惦念着年前没办完的事,便请愿跟着另几个医官和宫人一道出宫采买了,想要找找有没有能替换秦玅观老药方的那一味药。
她是跟着宫中的队伍去的,照理说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休沐的方十八还是跟她同去了。
唐笙走到哪, 人高马大腰跨长刀的方十八便跟到哪,店主和摊贩一见这阵仗,说话都客气了几分,道边游手好闲的混子也闪得远远的,弄得唐笙颇有种“大小姐出街闲杂人等统统闪开”的错觉。
宫人和医官正和几家药铺扯皮, 唐笙寻了个机会同附近卖山货的小贩攀谈。
“老伯,这山上朝元观的神医坤道这几日云游回来了吗?”
老头耳背, 唐笙拔高了音量重复了一遍他才听清。
“你说的是执一道长?”
唐笙和方十八一齐点头。
“回了!”说起执一道人, 老头两眼放光,“前几日还听说道长给猎户取了捕兽夹,治好了他的伤腿部,应是云游归来了!”
唐笙和方十八对视一眼。
“您两位啊——”老头咂嘴,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长她恐怕不会见呐。”
“为何?”方十八好奇道。
“瞧见您二位的打扮, 多半是官宦人家。”老头摇摇头,“道长不会见, 给再多银子都不见呐。”
……
唐笙和方十八本想上山碰碰运气,奈何唐笙今日时间有限,午正便要随着采买的宫人一道回去。
车马驶过齐安门,便进入了禁宫外围圈。
一路上,众人见到了不少提水的太监,以为是哪里走水了,方十八探出车窗观望,却未见着半缕黑烟。
唐笙鼻子灵,马车驶道刑部附近便嗅道了阵阵血味。
办差处的下水沟渠都是连着的,洗刷过的地面虽不见鲜红,但血迹实则被冲到了沟渠中,随着整个外宫的排水系统流动。
“听方姑姑说,最近不该行刑的。”唐笙呢喃。
方十八知道内情,她放下车帘,将唐笙按回原座。
“照例,确实不该。但这回是出了大事。”方十八压低了声音。
她们御前侍奉的比外臣消息要灵通得多,多多少少是听到了消息的。唐笙联想起最近的事,脑海里无端浮现了一道瘦小的身躯跪伏于地的场景。
秦玅观当时看得那些纸笺写的好像都是些说书词,唐笙无意间瞥了一眼,看到的尽是些讲秦玅观杀弟囚父的荒诞之言。
“该不会是那个说书人吧?”唐笙面露惊色。
方十八颔首,唐笙联想起了沈长卿和秦玅观的交谈,一下便将所有的信息点连在了一起。
秦玅观昨日捏着她的下巴说,她明早要处死至少二百人。照今日这阵仗来看,是真的。
明明是个艳阳高照的正午,唐笙却觉得背脊发凉。
秦玅观看得透彻,她一点也没说错:
“朕这双手,从未擦干净过。”
“你该害怕,不必强装。”
“是么。”
每每想到她的一句话便能左右一个人的生死,唐笙就忍不住害怕——她害怕自己的血液也会像这样流淌在阴冷的沟槽里。
可明明她都这样害怕了,为何看到秦玅观失落的眼眸时,还是会难过呢。
马车太窄小,唐笙蜷缩在角落里,心乱得厉害。
方十八以为她不舒服,温声问了句。
唐笙摇头,脑袋垂得低低的,看着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入了内宫,除了皇亲贵胄,任何人不得乘车驾马前行。
她们下了车,一个往御林司去,一个往太医院去。
回去复命的唐笙还未迈进太医院的门,险些被人撞到。
两个女医官匆忙朝颐宁宫的方向跑去,提着衣摆,发带飘飘。
“这是怎么了?”唐笙询问同僚。
“嗳——”医官道,“二公主下痢。”
唐笙方才还以为是太后出了什么事,心也跟着紧了紧,结果是秦妙姝泻肚了。
“太后疑心二公主用的瓜果被动了手脚。”医官话说的平静,可唐笙还是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了几分无奈。
时下京城未有什么应季瓜果,进贡的多是从岭南来的,路途遥远,路上变质了也未可知。太后爱女心切,本是舐犊情深,自然无可厚非。不过跟进的医官和呈膳的宫女却要遭殃了。
颐宁宫内,快要虚脱的秦妙姝伏在枕上,一只手捂住肚子,一只手握着裴太后的手。
“阿娘,肚子痛……”秦妙姝撅着嘴,眼泪快要落下了。
“太医呢。”裴太后摸摸女儿的脸颊,心疼不已,“太医来的怎得这样慢。”
“容萍,再去催,半刻钟内不到,哀家便要问罪了!”
“是。”
容萍快步出殿,直奔宫道,却见医女们已在门前整理仪容。
“诶哟,快些呦,再不进去太后就要问罪了!”容萍撩起风挡,催促二人入内。
两位医女不敢怠慢,忍着粗气赶忙进入,诊脉揉穴扎针,一通忙活。
秦妙姝服了四神丸后腹痛就有了缓解,女医们见他面色好转,擦了擦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殿下今日用了哪些东西呢?”医女问。
“晨间和母后一道用了早茶,临近晌午用了个柑橘和几个荸荠就这般了……”秦妙姝有气无力道。
医官还未来得及回话,太后便直接传人抓来了所有有瓜果过手嫌疑的宫人。
“娘娘,许是这果子和殿下脾胃相冲呢。”女医官欲言又止。
裴太后不为所动,视线掠过前排的宫人,落在了立在最后的宫娥身上。
宫娥承受不住裴太后的视线,颤抖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