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她不理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唐笙托腮,心里闷闷的,“陛下好像不喜我畏惧她。”
方十八朗声大笑:“什么叫畏惧啊,何人不畏惧陛下?”
她灌了口酒,身影压了唐笙大半:“陛下是不喜你疏离她罢。”
唐笙似懂非懂:“可何人又敢亲近陛下呢。”
她正惆怅,脑袋却挨了一记暴栗。
“你呀。”
方十八敲人是真疼,唐笙揉着额头,委屈道:“不要学二娘,我本来就蠢,越打越笨了要……”
“十九啊,我总觉得陛下待你和待我们不太一样。”方十八边比划边和唐笙分析,“你记得你被大姐抓近大狱那次么?陛下的披风下其实只着了氅衣,我眼尖,寻常人注意不太到的地方我能见着——”
“陛下束带时衣领总是很紧,颈间能不露肤便不露肤,可那次中衣交领都有些松散。她分明是刚起身,特地来救你的。”
唐笙傻了,呆呆道:“她应是来叫停方箬的吧?”
“你个呆子!”方十八再敲她脑瓜,“叫停大姐差这一时半会?她分明是不想让你再被羞辱了!”
唐笙更呆了,听着十八的话眼睛都忘了眨。
“她还总提点你少跪。”方十八道,“你想想为什么。”
唐笙:“陛下说,她见不得我那个没骨头的样。”
方十八作势便要再打,唐笙忙捂住脑袋,缩成一团。
“气节这个,诤臣和能臣才需要。”方十八叹道,“陛下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唐笙摇头。
“你是唐简的妹妹,不该是现在这副模样。她想扶你为她的臂膀。”方十八回望唐笙,嫌弃似地砸吧了下嘴巴,“可你总是一副烂泥不愿上墙的模样。”
“我惜命嘛。”唐笙为自己辩驳。
方十八却忽然安静下来,她望着不远处升腾起的烟火,低低道:
“出宫采办药材那次,我其实是想好好休沐的。”
她其实还有好些话没说。
陛下不喜人近身,而唐笙却能触碰她的腰身。
陛下晚间不喜留人在身边,当值的总躲在隔间的暗处或廊檐下,而唐笙却总能留在内殿。
陛下腰间佩着的荷包,十八也曾在唐笙腰间见过,还有那帕子……
方十八不敢再往下细想。
她望着唐笙,目光显出些怅然:
“其实是陛下让我出宫护着你的。”
唐笙的心砰砰跳动,说不上的滋味弥散在心头。
她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听见宫人的传唤声,急忙回头。
不远处的宫娥小跑着过来:“唐大人,方姑姑让我找您取些醒酒丹来!”
“陛下怎么样了?”唐笙忙摸出斜披身侧的褡裢,将小葫芦交给她。
“您随我来。”宫娥道。
唐笙回眸,方十八朝她颔了颔首。
大殿内歌舞升平。
丹墀边,明日便要分别的太后母女心心相惜,秦妙姝几次离席来到母亲身边,由裴太后亲自布菜喂饭。
丹墀下,人人皆扬着笑,低声交谈,对西域来的舞女赞不绝口。
整个千秋殿,唯独秦玅观端坐案前,一言不发,睥睨这一派欢腾。
她好似在审视,又好似在思忖,手里捏着的那串念珠长久停留指尖,并无要被拨动的迹象。朝臣敬酒时,秦玅观便将念珠收进衣袖,浅笑着致意,将酒一饮而尽。
秦玅观喝了一杯又一杯,面色依旧平淡,她一直在安静地等这场闹剧结束。
方汀送上解酒丸,秦玅观也只是接过,并不服用。
到后来,方汀便悄悄传令下去,不许再有人敬酒了。
秦玅观在宴席上只待了一个时辰,随后便以不胜酒力为由,将赐宴丢给了裴太后主持。
皇帝寿辰当日,备了许久的宫人们也得到了喘息。宣室殿的宫娥走了大半,都去乐音楼听戏去了。
唐笙随着御辇回来时,整个宣室殿出了侍卫便没几个宫娥值守。
她和方汀跟着秦玅观入殿,协助秦玅观脱去繁复的礼服,梳洗妆容。
清水拂去乐明艳,露出一张病倦淡漠的面容。礼袍撑起的那片雍容华贵也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松垮氅衣下遮掩的清瘦。
唐笙鼻尖蓦地泛了酸。
熬了这么久,秦玅观是真的累了。
她坐于须软屉榻,半身靠墙,手中还握着张折子,就这样睡着了。
唐笙想要取一方软垫来,垫在秦玅观身侧,却被方姑姑拉住了。
“惊醒了,便再难入睡了。”方姑姑轻声说,“待她睡熟了,取来毯子盖一盖。”
唐笙颔首。
方汀轻手轻脚地掩上门,留唐笙和秦玅观在殿内。
秦玅观睡着了,白日里的凌厉和天家气度皆随着阖起的眼眸散去,唯余眉心那点化不开的愁。
即便饮了酒,她依旧在梦魇。
梦里不是大齐百年国祚毁于她手中,就是先帝震怒的模样。
她的父亲不再是眼歪嘴斜,只能靠着床榻流涎的病重模样了,而是立于朝堂之上,威压群臣大权在握的模样。
秦玅观梦到他提着天子剑来寻她,剑锋抵在她的喉头质问太子为何会死,而她又为何成了新帝。
左右近臣皆不听命于她了,而是听从先帝的御命将她团团围住。
秦玅观绝望之际反而哑声笑了起来。
梦里,她双手握住了剑刃,在被群臣杀死前,夺过了天子剑,扎进了庆熙帝的胸膛。
鲜血溅满她的面颊,秦玅观也在这一刻醒来。
她汗涔涔的,面有浮红,鼻尖亦蒙着一层薄汗。
视线往下,秦玅观望见了自己同唐笙相扣的指节。而唐笙正和先前那样,伏在她的榻边睡着了。
只是这次,指节悬空的是她,紧扣着她的却是唐笙。
唐笙的掌心很暖,热意像是汩汩水流,缓缓流淌进秦玅观的躯体。
靠墙睡得她肩颈发酸,秦玅观微微挪动胳膊,搭在身上的薄毯却落下了。
唐笙醒来了。
她匆匆松开与秦玅观紧扣的手,同她隔开些距离,跪伏在秦玅观身前。
秦玅观坐直身,俯下身来,那与唐笙相扣过的指节便垂在她面前。
“你好大的胆。”刚睡醒的秦玅观声调微哑。
唐笙喉头发涩,小声答道:“我,微臣只是见陛下又梦魇了,想着上次——”
她话音未落便被人捏着下巴,被迫抬起身来。
唐笙心跳如擂鼓,鼻息都不敢落在秦玅观的肌肤上。
“你不怕朕了?”秦玅观缓缓道,“不怕朕的掌心也沾上你的血了?”
唐笙抿唇,直视着秦玅观的双眼。
她虽然还是有胆怯,但此刻的忐忑却远远大于对秦玅观权力的畏惧。唐笙明白,她的胆怯其实是来自源于对未来的茫然。
她想说出心底的答案,可一开口眼泪便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
“不怕了。”唐笙这次没有颤抖,她只是哽咽道,“陛下掌心的血,也是被迫染上的。”
秦玅观倾身。
她们离得那样近,只差几寸便可鼻尖相抵了。
“可是,你知道么。”
唐笙喉头发出呜咽声,唇瓣翕动。
秦玅观同她错开些距离,附在她耳畔道:
“你听到的那些流言,其实都是真的。”
唐笙瞋眸,喉间发出微弱的声响,似是被人掐住了脖颈。
“杀弟,囚父,矫诏。”秦玅观温热的鼻息扫着唐笙的耳畔,“皆是真的。”
“你不怕么?”
说完这些,她直起些身,眸中满含胜券在握的笃定——这世上恐怕没谁敢对她这样残薄情寡义残暴不仁的人动心思了。
摩挲着唐笙下巴的指腹若即若离。
秦玅观正欲松手,却听到唐笙带着哭腔的回答。
“我不怕。”
她呢喃了一声,音调渐高,似是在给自己肯定。
“我不怕。”
秦玅观眼睫轻颤,紧绷着的弦,倏地断开了。
她矮身,想要再听听唐笙的回答,不由得倾身靠近。
额间相抵,唐笙近得能看清她鼻尖上蒙着的薄汗。
温热扑洒在面,她们已分不清彼此的鼻息。
秦玅观问:“当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