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除此以外,督察院和内侍省都派人去。囤积居奇倒卖赈灾衣粮者一经发现,当即枭首示众。”
唐笙听得仔细,在心里称妙。秦玅观虽然看着年轻,但着实有两把刷子。
守军用的棉服是统一制色,上面缝了“忠”“勇”二字。将这批衣服拨给灾民就意味着府库官员无法轻易将棉服倒卖出去。从临近府库调粮最为迅速,也能方便彻查府库真实盈亏情况,正可谓一举两得。
“内阁今日便要将督办名单拟出来交由朕过目。”,秦玅观环视大殿,“还有异议吗?”
沈长卿带头叩拜:“吾皇圣明!”
“吾皇圣明——”众臣随和,情愿的与不情不愿的乌泱泱跪了一片。
“还有要陈奏的吗。”秦玅观问。
“陛下,老臣有事启奏!”
须发皆白的大理寺卿抬头,锋利的眼神若有若无地扎过卑躬屈膝的唐笙。
唐笙第六感还是准确的,她觉着身上拔凉拔凉的。
果不其然,大理寺卿扯起了唐简的案子。
“陛下,逆臣唐简一案已奏呈月余,朝野皆盼望此事有个了结,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电光火石间,唐笙耳边响起了秦玅观清早说的话:“你今日大概是走不了了。”
联想起被人做局点去引路的事情,唐笙悟了——原来都在这等着她呢。
秦玅观方才说了许多话,口舌正干。唐笙看向她之际,她正侧身隐忍咳嗽。
“陛下,圣人有言‘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而今唐简罪恶昭彰,陛下当明刑德,亲贤远奸。此乃王道。”
这话说得不算客气,唐笙虽然不能准确品出老头的每句话,但还是抓住了重点。
唐笙吸着凉气,捕捉到大殿内微妙的氛围变化,血条系统也很合时宜地跳了出来。平静低头的唐笙视线却一点也不平静,她的视线在大臣和秦玅观之间流转。
第一眼,老头头上的血条还有三分之一,看完秦玅观再回头,一下掉了一大截。
老头越是喋喋不休,头顶的血条就掉得越厉害。
唐笙屏住呼吸。
好家伙,这是秦玅观起了杀心了。
再次看向老头时,唐笙的眼神里已经多出了几分怜悯。
老头说然将“亲贤远奸”放在后边说了,就是明晃晃地指向唐笙。唐简早死了,家里还有个兄弟也发配戍边了,禁宫中唯一的“奸”不就是她了吗。
唐笙摸摸鼻子,觉得很可笑。她这个眼界和智谋,连秦玅观一根小指都抵不上,还能进谗言蒙蔽她吗?再说了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宫女,当牛做马的身份,还能左右朝局了不成?
见秦玅观许久不说话,老头颇有种胜利在望的态势,连着几次用眼刀扎唐笙。
唐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阴阳怪气,多少还是有些挂不住脸面的。忍耐了片刻,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秦玅观。
秦玅观顺过气了,接了她的目光。
她既然能料到唐笙会被为难,那自然是想好了对策的。和她打眼,唐笙紧张的情绪平复了一大半。
“三司会审的案卷朕昨日看了,朱批在此。”秦玅观将卷轴递给方汀,好让她呈给大理寺卿。
唐笙注意到那老头情绪一激动就会上脸,生怕他看到秦玅观的朱批气死在这里。身上背条人命的感觉可不好受,唐笙祈祷一切无事。
怕什么来什么,她这边还没和菩萨说几句话,那边大理寺卿已经气得两眼发黑直往后倒了。眼疾手快的大臣扶住他,交换起眼神。
“陛下!偏听偏信非明君之道,唐氏余孽能立于朝堂已属荒谬!”大理寺卿指着唐笙骂,“此等不忠不臣目无法纪之人该当诛杀!”
“陛下!”
被莫名其貌针对小半个月,几次差点丢命,膝盖跪得发青,什么坏事都没干过的唐笙:“?”
这是什么天大的冤枉?黑锅都不带这么背的吧?
苍老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凄切悲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忠臣打算死谏君主了。
唐笙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直到看到老头头顶的血条恢复三分之一不再变化——要么是压根没撞柱,要么是秦玅观消气了。
唐笙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大人——”唐笙正想开口,手腕却被人轻触了下。
秦玅观的指尖很凉,肌肤相除的地方激得唐笙手腕发麻发痒。
相触不过一瞬,秦玅观便垂手了。唐笙还沉浸在震惊中,连为自己辩解都忘了。
“唐简一案疑点颇多,朕有心彻查,便是迟些又何妨。”因为咳嗽,秦玅观的声音沙哑了些,“韩非子说,为君者当执二柄。何谓明赏罚?首先要明,之后方能赏罚。”
她说得在理,朝臣没有可反驳的点。被人搀扶的大理寺卿也缓了过来,整理起衣袍回了班列。
左督御史和刑部尚书纷接着出列:“陛下,此案经三司彻查内阁复核已无疑点,理当办结。”
秦玅观喉痛,抵唇咳嗽,此刻说不了话。唐笙心里着急,又知道自己不能插嘴,就只能干等着。
蓦的,秦玅观朝她使了个眼色。唐笙张了张嘴巴,秦玅观阖眼示意。
“各位大人,奴婢早在先帝朝就已入宫当值,家父家母也早就逝世。我与家中往来甚少。我若不忠不孝危谋社稷,也请各位大人拿出实证来!”唐笙语调低沉,仿佛在诉说委屈,“我不知唐简在前朝如何,但作为胞妹知道她为人耿介,忠于陛下,一心为民,可以说是为大齐鞠躬尽瘁了。”
“早年我阿姊追随陛下平叛,崇宁元年治水,血水里滚,洪水里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若有错,那也该好好彻查,而不是草草下定论。”唐笙带着哭腔道,“为国谋实事而落得如今的下场,那么以后还有谁敢为朝廷做事呢?”
秦玅观没有打断她,就等于给了她陈诉衷情的机会,自然没有臣子敢打断她。
等到唐笙说得差不多了,秦玅观才道:“朝堂之上,哪里轮到一介宫女评头论足。”
念珠拨动,声响细碎。
良久,秦玅观又道:“太祖高皇帝素来推崇以宽仁治天下,朕恪守祖训。念在你重情重义,敢说敢言,罚俸三月以示惩戒。”
秦玅观揉着太阳穴,阖眸:“还有要奏禀的吗,无事便散朝了。”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朝臣只得忍气吞声。
不过今日一反常态的是,方汀高喊“散朝”后,一齐跪着的大臣却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看来今天秦玅观要是不将唐简打成逆贼,他们就不肯走了。
秦玅观眸色暗了下来,将念珠收进广袖。
第8章
君王发布号令,臣下却不相从。这是对君权的违逆,是对秦玅观的挑衅。
周遭宫侍皆屏气凝息,生怕触秦玅观的霉头。唐笙替代死去的姐姐成了人群中的焦点,某种意义上的预备役罪人。她不敢站着,又直直地跪下了。
正当众人以为秦玅观要发作时,端坐御椅的秦玅观却解了旒冕搁在桌案上。
唐笙头顶传来一声云淡风轻的轻唤:
“唐笙,将未批的奏疏取来。”
“是。”唐笙摸不清秦玅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边走边思考。
她从丹墀侧面退下,黑压压的朝臣听到脚步声皆抬起了头。
是他们自己不肯散朝硬要跪在这里的,秦玅观没发话,他们自然不能起身。唐笙大摇大摆地经过,他们也只得忍气吞声。
唐笙自上而下走来,俯视着他们,心中暗爽。她就说秦玅观怎么可能这么好说话,这不,一句话不说就能把这群老臣气个半死。
狐假虎威的感觉好爽!
大理寺卿憋红了脸,眼睛快喷出火了。过去与唐简为敌的那些人,或侧目斜视,想要将唐笙生吞活剥了,或隐忍不发,将唐笙视为狗仗人势之辈。
唐笙快要离开大殿时,一位青袍男伸手抓住了她的袍角。唐笙吓了一跳,险些踩到他。
“陛下,唐氏余孽必须严惩!岂可容忍她羞辱朝臣!”这位年轻官员显然入仕不久,非常沉不住气。他刚张嘴身旁就有官员来拉他,让他闭嘴。
青袍男挣开衣袖,唾沫星子乱飞:“士可杀不可辱!”
拉他的官员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重重叹了口气。
唐笙觉得自己看了场闹剧,回望丹墀上的秦玅观。
她靠着椅枕,开口时的威严冲淡了新添的疲态:
“她羞辱了哪位朝臣?”
“大殿内所有朝臣!”激愤的青袍男直起身,挥动胳膊食,食指点着半空,“我等只为君父而跪,她竟大摇大摆走过了!”
秦玅观从方汀手上接过茶盏,撇着浮沫:“她是为朕办差必须走过,而你们——”
“是朕让你们跪在这的吗?”
青袍男仿佛迎了当头棒,瞪得发圆的眼睛立马变得澄澈,中气减了大半。
“说话。”秦玅观啜完茶,嫌弃似的蹙了下眉,将茶盏搁到边上。
这青袍男反应倒是快,搜肠刮肚一番,很快想到了说辞:
“为君直谏,匡正过失,正是为臣之道!”
秦玅观忽然笑了,眼眸沉寂,皮笑肉不笑。她生得那样好看,又实在难以将她和“阴恻恻”这个形容联系在一起。
“你匡补了什么过失。”秦玅观微仰首,“朕说了唐简的案子还要再查,何时说过不查不办。你们现在跪在这里,是想挟制朕吗。”
挟制皇帝,这个罪名大了。
霎时间,殿里响起了一阵闷重的叩头声,唐笙周边这圈叩得尤其响亮。
焦点之中的唐笙却不慌不忙地看起了各个大臣的血条,确定没人的血条在原点和近乎满格之间跳动的情况后,在心里松了口气。
“臣等不敢——”
唐笙在这乱七八糟的声音里回眸,视线落在了御椅上的秦玅观身上。
秦玅观微颔首,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唐笙的步伐轻松起来,周遭果然没有人敢来揪她了。
“等等!”
平静不久的大理寺卿,挣开劝说的臣工,扶膝起身,掸着身上不存在的灰尘。
唐笙的眉心突突直跳,下一秒,这老头就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队列,径直奔向殿大柱。
“刘大人!”
“这是要死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