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什么狗屁臂膀,什么狗屁野心,陛下此举明明将她边缘化了。
她像个刚探出脑袋的地鼠,刚瞧了眼外边的世界,就被人用榔头敲下去了。
唐笙在公案前踱来踱去,整个上午只来了三份公文一份邸报。
小吏看得眼花,劝她道:“唐大人,这样清闲的差事不是想得就得的,您……”
“去,在府衙前支面颦鼓,张贴公文,告诉百姓,若有冤屈和谏言想要陈奏陛下,就来府衙击鼓。”唐笙指着门外,“你也别在本官这窝着了,带人去宣读布告。”
小吏傻眼了,怔愣了片刻,终是在唐笙的眼神下开始办差。
他从前听说这唐大人是个好相与的,还以为可以继续混吃等死,没想到真见着了,这人却像是个疯起来能陈奏陛下撤除通政衙门的模样。
死气沉沉的通政衙门在唐笙的到来后终于泛出了一丝活气。
宫里来的传令太监跨入门槛还以为进错了衙门。
“唐大人,往夏日里过了,宫门落钥的时辰改作酉正了。今日未时三刻有晚朝,这该是您头回上朝,奴才特来同您细说,误了时辰可是要治罪的,您定要记着呀。”
唐笙也是从宫里出来的,太监这样殷勤,又这样说话,就是在讨赏。唐笙也不拂了他的面子,掏了一锭银子放在他手上。
秦玅观叫的是小朝,只有在京四品及以上的官员需要参加。整个通政司只有她一人在四品,她怕误了时辰,提早了半个时辰收拾好,候在端午门外。
下午天阴,跟随她上朝的小吏特意带了油衣和伞。
朝臣随从有专门等候的地儿,京官们则按照官衔列好了队。
队列里,唐笙只瞧见了五六位女官,带上她,两只手便能数过来。
唐笙瞧着这场景,心中忽又升腾起些许异样的感觉——她好像还在秦玅观倚仗的女官之列。
小朝是在宣政殿内,唐笙立过丹墀边,也立过丹墀上,这还是她头次立在丹墀下。
随着朝臣上阶,叩拜,高呼万岁,起身时,站在队尾的唐笙觉察到了源于丹墀上的目光。
秦玅观好似在看她,又好似在眺望殿外。
“今日叫晚朝,是为了商讨新政推行之事。”秦玅观的声音回响在殿内,“新政新填了几道,派往辽东的钦差也有了几个人选。尔等若是有事启奏,也可畅所欲言。”
唐笙抬眸,思绪全然被“派往辽东的钦差”这句吸引了。
大臣中有人出列,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听得秦玅观捻着茶盏盖拨起了茶沫。
唐笙知道,她这是听着无聊,又开始用茶沫作画了。
秦玅观上朝时用的茶水和在自己寝殿里喝的是两种,一种上边有细腻浮沫,可以用茶盏盖和小匙拨出画,一种是茶底清透的,抚过盏盖只为晾茶。
离得近的方汀也知道,她垂下眼眸,瞧见陛下画了只王八。
觉察到身侧的目光,秦玅观转指,搅乱了画。
议上正题后,秦玅观便阖起茶盏,俯瞰朝臣。
唐笙一言不发,静静瞧着他们争辩。出离利益瓜葛的她,随着朝臣的话细思,品出些旁观者清的味道。
听着听着,她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飘到了秦玅观身上:她今日穿着窄袖袍,人显得十分干练。
唐笙瞧出她面上带妆,眉头拧了起来。
离得这么远她都瞧出了秦玅观面上带妆,想来是秦玅观气色又不好了。
她正欲细瞧,一道凉飕飕的视线便飘了过来,唐笙忙垂首。
“宗室里挑出的孩子,不日便要到京了。”秦玅观打断了朝臣,“朕欲派一人前往迎接。”
唐笙垂眸听着,不曾想下一瞬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唐笙,朕派你去。”
被点到名的唐笙怔了片刻,旋即跪拜接旨:“微臣领命!”
秦玅观还愿给她派事,这就是没有疏远她。唐笙的心狂跳起来,连日来的憋闷冲淡的许多。
她望着丹墀上的人,眼里漾着光点。结果不久便听到了不想听的名字。
“听了诸位爱卿的谏言,朕决定点两位辽东钦差——”
“一位是海陵王,一位是周御史。”
唐笙鼻息凝滞,来不及细想便高唱反对。
“朕意已决。”秦玅观掐断了她的话音,“散朝!”
出了宣室门,朝臣的队列便散开了。
唐笙因为紧张,脑袋嗡嗡作响。她循着秦玅观的仪仗奔走,又得时刻注意仪态,免得吃上言官的参本。
寻常情况下,朝臣没有急事且未得秦玅观传召是不得随意出入禁宫腹地的。
侍卫想拦她又不太敢拦,唐笙就这样追到了秦玅观身侧。
“陛下,您不能点海陵王为钦差!”官袍太长,唐笙又仰视着秦玅观,险些被绊到。
秦玅观垂眸:“朕是皇帝还是你是皇帝?”
唐笙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秦玅观叩响步辇,抬轿的太监走得更快了。
“陛下——”唐笙跟得快要力竭,在即将和她错开时唤她。
秦玅观眼睫微颤,狠下心来再次叩响步辇。
唐笙在朝堂上立了太久,皇帝散朝是走在朝臣前面的,她追得这样久,渐渐就跟不上了。
待她赶到时,秦玅观已经入殿了。
唐笙一不做二不休,撩袍跪于中庭,背脊直立。
方汀抬头看看阴云密布的天,又低头看向御座上半天没有落笔,落了笔又连团两张纸笺的陛下,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好好的,这两人又杠上了。
“陛下,外头瞧着要落雨了。”方汀担忧道,“再有小半个时辰宫门就要落钥了。”
她虽句句不带唐笙,又句句不离唐笙。
秦玅观听得更冒火:“让她淋,她自愿。”
方汀面上的皱纹更深了,她劝不动里头这尊大佛,只好去外边劝说跪着的小佛。
“唐大人,再不出宫就违制了!”方汀苦口婆心,“这天瞧着要有大雨,您在这淋着就是气陛下呀!”
“姑姑,求您通传一声,求陛下务必收回成命。”唐笙吐字铿锵有力,没有一点听劝的意思。
“唐大人,不是奴婢想说您,您在朝堂上那样忤逆陛下,换了别人皮都掉了一层了。陛下是皇帝啊,皇帝!皇帝是断然不会收回成命的!您还不明白么?”
“您跪在此处就是在气陛下,陛下她这几日辗转难眠,瞧着要病了,您再激一激,这病定是要染的!”
唐笙摇头:“不行。我也有我的难处,从前我不想说,现在只求见陛下一面,当面诉说。”
面颊染上湿凉,中庭地上映出了密集的雨滴。
唐笙望天,被雨点砸得睁不开眼了。
第85章
阴云压下, 漫天苍黄,雨珠结成丝线密集的帘,随风飘动, 白茫茫一片。
沿着宫墙殿檐铺设的滴水瓦疏导着雨水,将宫室内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廊檐下的人影掩在起烟似的雨幕里, 塑像般凝望着跪于中庭的唐笙。
水泽激荡, 殿内人抬首,眺望窗外的情形。
方姑姑逮着机会劝谏,进门先叩首再说话:
“陛下,这雨太大了,唐大人这样淋着迟早要染上风寒——”
“朕的话只说一遍。”秦玅观收束视线, 直接打断了她。
落雨前秦玅观就发话了,方汀听到她这样说,亦不敢再劝。
她出了殿,接了宫娥递来的伞,撑在唐笙头顶。
雨声哗啦, 唐笙拭干净脸上的雨水望着来者,脊背挺直, 不为所动。
“回吧, 您快回罢!”方汀矮下身,好让雨伞多罩着些唐笙,“陛下是明君,自有打算, 您回罢!”
唐笙摇头:“雨大,姑姑您自己撑着就行了。”
方汀恨铁不成钢似的重重叹气, 转身往殿内去。
唐笙又被雨点打得睁不开眼了,湿透的官袍黏在身上, 又厚重又凉寒。
她揉了把发麻的面颊,渐渐有些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现实中了。
几日前,她还为感知到秦玅观的爱意而心颤,每个闲暇时刻都挂念着她。
为她擦拭眼泪,为她生病而焦心的秦玅观如今怎么连见她一面都成了难事。
唐笙不断擦拭面颊,期盼檐下能多出一道玄色的身影。
可她什么都没有等到。
肉身感知到的湿冷是最不值得提及的,唐笙只觉心口闷得她喘不上气,支撑不住跪坐在了地上,脑袋低垂。
水珠顺着面颊滑落,唐笙张开唇瓣,想要努力呼吸些新鲜气,却只嗅到了咸湿的气息。
一双方头履停在了她面前,唐笙欣喜仰头,看到却是先前同她相识的小宫娥。
小宫娥半个身子都浸湿了,唐笙眼眸微动,温声劝她:
“不必帮我撑伞,我——”
她话未说完,小宫娥便退开了,面前停了双云纹缎面靴。
唐笙抬眸,瞧见了秦玅观。
“你是在逼朕收回成命么。”
秦玅观的声音被雨声冲得迷蒙,唐笙以为自己幻听了,唇瓣翕动。
“朕是皇帝,所思所虑从不囿于欢爱情长,所下的每道诏令都经深思熟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