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尘微
“微臣唐笙,谢陛下恩典。”
“知道了,下去罢。”
她们的对话仅有这两句,唐笙退出时,秦玅观又唤沈长卿坐下了。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唐笙只知道自己站在中庭的太阳光下晒得有些眩晕。
“唐大人。”方汀追了上来,“您记得到吏部去领新腰牌,明日起,您就该到通政司理事了/”
方汀话说得含蓄,唐笙却听出来了她的话外音——她在告诉唐笙,日后她作为朝臣就不必值夜,也不必为秦玅观请脉了。
她如今已不是那个宣室殿当差的小宫女了,掌事不过五品,见她也是要恭敬行礼的,有些得罪人的话自然也不能说得太明白。
“唐笙知道了,多谢姑姑提点。”唐笙向方汀道谢。
方汀躬身,目送她离开。
方才殿钟那场景她也见着了,隐隐觉得这次她们的别扭同往日不同了。方汀叹了口气,心道,这都什么事啊。
通政司衙门在外禁宫附近,从宫外过去当差反而比从宫内过去要近。
唐笙回了耳房,开始收拾自个的东西。
照着眼下这情形发展,秦玅观疏远她是迟早的事,这耳房她大概住不了多久了。
唐笙从架上的杂物开始收起,收着收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她用手背抹掉,整理物件的速度越来越快。
她本来在想怎样将必要的东西先带走,想着想着思绪就放空了,脑海里又浮现了谢恩时的场景。
秦玅观对召见沈长卿时总是带着笑意的,又是赐座又是上茶,见着她却一句话都不愿多说——唐笙就像是闯进了一个融洽的世界,自己成了最违和的存在。
她们之间很有共同话题,沈长卿能接住秦玅观每句话,从不会惹怒秦玅观,既有能力,又有家族撑腰,像她这样的人才会成为秦玅观的臂膀。
唐笙叩首的那一瞬,难过无以复加。
眼泪越落越多,唐笙痛恨连眼泪都无法控制的自己,急得想要扇自己巴掌。
置物架空置了,唐笙转而收拾起书案上的东西。秦玅观赏她的,在案边摆了一溜。唐笙很是犹豫,拿不准要不要将这些东西带走。
思来想去,唐笙还是决定带走。
这本就是皇帝对于臣子的赏赐,都是她自个挣来的。留在此处反倒像是自己在和秦玅观怄气。
秦玅观自始自终都未承认过她们的关系,唐笙作为一个臣子,没有理由同皇帝怄气。
烧毁了的画、玉茶盏、扳指……所有与秦玅观沾边的东西都被唐笙塞进了褡裢里。
她本想连铺盖一起卷走,思忖了许久却又放下了。
整个耳房里只剩下一床铺盖和唐笙曾经熬夜搜罗整理的药方。
方十八下了差来寻她,赶巧凑上唐笙搬家,充当了一回苦力。
唐笙在这个世界生活的痕迹本就不多,两个人搬了一趟便差不多了。
这是她头回来新宅,方十八粗中有细,办事利落,同她们带回来的这母女一同努力,忙了一日便将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
新宅占地不大,临近外禁宫,位置很是不错。这宅子和方十八家也很近,带个小院,很是清幽惬意,方十八过去也瞧上过这宅子,奈何缺些银两,换了现在住这个。
置办新宅是有暖宅庆贺的习俗的,方十八往院外丢了两串炮仗,唐笙给了最小的小姑娘足够多的银子,请她跑腿,打些酒买些熟菜回宅。
唐笙虽然情绪低落,但面上伪装得还好。方十八以为她没什么事了,特地叫来了不当差的方家姐妹同她们一道庆贺。
她封了官,掌了实权,成了女卫中第三个走上朝堂的,又添置了新宅,本是双喜临门,多少人穷尽一生都达不到唐笙如今的成就。
方家姐妹觉察出了她的失落,以为她是忧心前路凶险,又好好宽慰了她一番。
唐笙强撑着笑意,腮帮子都要僵了。
城中有宵禁,到了点,宅子里便只剩下了十八和唐笙了。
极少沾酒的唐笙将自己喝了个烂醉,不过她酒品还算好,不吵不闹,吐完闹着要梳洗,梳洗完倒头就睡。十八担心她明早忘了当差,特意叮嘱留守的母女三个要记得叫醒她。
唐笙身体很沉,脑袋却逐渐清醒,只不过思绪却在变慢。
暗夜里,她环顾陌生的环境,怎么也睡不着。
她又不争气地想起了秦玅观了。
宫外不比宫内,入了夜窗外便只剩一片漆黑了,偶有几户燃着灯火,不久便随着梆声熄了。
唐笙望着小几上摇曳的烛火,视线模糊了。
已是子夜,空荡荡的宣室殿内燃了半个晚上的蜡烛有些晃眼。
秦玅观揉眼之际,朱墨滴在了纸笺上。
方汀今夜不当值,留守殿内的两个宫娥昏昏欲睡,无人注意到她的不适。
秦玅观起身,两个宫娥这才醒来,匆忙上前更换蜡烛。
许是刚睡醒,宫娥换烛时滴了一串烛泪,弄得秦玅观摊开的折子上也是。
“下去。”秦玅观语调有些沙哑。
两个宫娥叩头请罪,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都下去。”秦玅观相同的话不愿说两遍,再开口时语调阴冷了许多。
机灵点的宫娥忙拉着被吓傻的那个下去。
秦玅观自己换了烛,继续批折子。
写了两列字便觉头痛。
白日里诸事繁杂,她见了这个又召那个,晚间批阅积成小丘的折子,没工夫也没精力去想唐笙。
方才宫娥一打岔,秦玅观瞧见了跪地的两人,刹那间便想起了唐笙。
她未因宫女笨手笨脚而动怒,但那一瞬,她确实很不悦——不悦唐笙的离开,不悦自己的分心。
仔细回忆这段日子发生的点滴,秦玅观觉得有些认不清自己了。
冲动之下和唐笙交了心,借着酒劲和人上了榻,抓着唐笙落下帕子嗅来嗅去,弄得近侍都知道打着唐笙的名号来劝她做事,她竟也乖乖照做。
沉溺于温柔乡给她带来了危机感——秦玅观理政累了便会想起唐笙,想要贴一贴她,真贴上了便有些不想理政了。
这种能给她带来倦怠的感觉秦玅观之前从未有过。
秦玅观焦躁地团起滴了烛泪的纸笺,丢得远远的。
那团纸落在地上,她望着它,竟又想起了唐笙那日立在窗前一笔一划书写歉意的场景了。
她到底为何会对一个处处忤逆她的人如此上心?
秦玅观心烦意乱地搁笔,起身往殿外去。
第84章
方汀急匆匆换好衣裳赶来, 秦玅观已在宫檐下立了一会了。
“陛下披件氅衣罢。”
“你怎么过来了。”
方汀不好讲实话,她接过宫娥递来的氅衣抖开:“夜深凉寒,陛下早些歇息罢。”
秦玅观没说话, 视线朝向耳房的方向。
这个节骨眼上方汀知道不能直接提唐笙,但又觉得陛下这样立在檐下伤身, 拐弯抹角道:“陛下, 明日要叫早朝吗?”
“说过了,明日叫晚朝。”这个时辰很难出宫通知朝臣,秦玅观觉得方汀这话问得很是怪异。
“奴婢老了。”方汀笑着拍了下脑袋,“这里不中用咯。今日蠢笨,竟还问起唐大人为何要出宫, 唐大人性子好,还同奴婢解释了遍。睡了一觉,又忘咯。”
“她出宫了?”秦玅观回眸。
“是,唐大人明早要赴通政司当差,住在宫外反倒近些。”方汀答。
秦玅观一时间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抬腿便往殿内走。方汀追了上去。
“陛下,您这个时辰还要理政吗?”说着方汀“诶哟”了声, “这殿里怎得这样暗, 快换烛!”
秦玅观在联排的客座上坐了,氅衣滑落一边。
她的脑袋更痛了,颅顶像是被凿了孔,凉水不断灌入。
方汀小声询问:“陛下可是不适, 奴婢去传太医?”
“不必了。”秦玅观绕回了御座,锤了两下脑袋。
方汀瞧见她的动作便知她这是心绪不宁和歇息不够导致的, 又唤宫娥燃了安神香。
“呈碗安神汤来。”秦玅观道。
“唐大人说那汤里用的几味药不大好……”
秦玅观瞥了她一眼,方汀忙住嘴, 老老实实吩咐人煮汤去了。
安神汤端来时,处理了小半个时辰政务的秦玅观视线还落在奏折上,看都没看便端起汤啜了口。
浓重的苦味混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直冲天灵盖,她喝了一口便搁下了。
从前她心绪不宁便是喝这汤的,如今啜一口都很难了。
方汀给她取果脯,秦玅观推开,摸出帕子想要擦拭唇瓣,瞧见帕子的样式后又塞回了衣袖。
事事不顺,秦玅观刚有所平静的内心又染上了焦躁。
“陛下,三更了,早些歇息罢。”方汀摸出自己的干净帕子递给她。
“近日难寐。”秦玅观语速缓慢,似是在叹息。
方汀欲言又止,秦玅观无视她的神色。
*
唐笙如今是通政司的主官,她一早便沐浴完,换了身干净官袍去赴任。
密折制和内阁直奏之权分走了通政司大半的职权,通政使这个官位已空了大半年。如今官衙属官多是恩荫得位的,听得主官上任,这才将衙门里里外外捯饬了一遍。
饶是这样,唐笙还是觉察出了败落感。这种败落感源于属官的精神气,他们油腔滑调,先拍马后推诿,颇有种混吃等死的无赖形。
秦玅观将她塞到了这样一个磋磨人志气的官位,唐笙忽然有些怀疑先前十八劝慰她时说得那些话了。